25歲的韓國導演吳洗娟的首部紀錄片《成粉》(直譯為成功的粉絲),是從她「追星失敗」的個人經驗開始,延伸探討韓國粉絲文化與偶像犯罪的作品。這部片不僅入圍2021年釜山影展競賽單元,當年更在韓國引發熱議,上映兩週就破1萬人次觀影,被媒體稱為「不敗的年度最愛電影」,她還因此接受韓國國民主持人劉在錫的節目專訪。我們訪談這天,她的新書《那一天,我追的歐巴成為了罪犯》剛在台灣出版,紀錄片則在日本院線放映中。
2019年韓國歌手鄭俊英因性犯罪入監服刑5年,現已出獄,但並未有任何公開活動。(東方IC)紀錄片跟書都描述了吳洗娟曾是韓國歌手鄭俊英的死忠粉絲,直到2019年,鄭俊英與當紅偶像團體BIGBANG成員勝利等其他明星友人的聊天群組曝光,他們在群組中分享失去意識的女性們遭下藥性侵、羞辱的影像,其中更記錄下鄭俊英和FTIsland成員崔鐘訓集體性侵一名女性。這起犯罪震驚韓國社會,也使吳洗娟長達7年的追星劃下句點,「我那時剛滿20歲,覺得整個世界崩潰坍塌了。」受訪時,她嘆了大大一口氣後這麼說。
14歲時,吳洗娟對鄭俊英一見鐘情。電視選秀節目上,鄭俊英穿著鬆垮T恤,纖瘦、眼神憂鬱,全身投入搖滾樂的模樣引起她的好奇,「他的表演很帥氣、大膽,(透過螢幕)我們好像四目相接了。」她開始觀看鄭俊英演出的所有音樂節目、綜藝節目,一遍一遍聽他的歌、他喜歡的音樂,因為還是國中生,她也想盡辦法讓媽媽贊助自己追星,「一開始是協商,考試第幾名就出錢讓我去看表演,後來野心越來越大,因為我家住在釜山,想去首爾、大邱都需要錢,就開始偷偷上網賣家裡的東西籌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包含兒時的童書、二手衣,甚至親戚送的日本保溫水壺,「現在回想,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會這樣。」
吳洗娟從小與媽媽、姊姊一起生活,彼此關係緊密,這次台北的行程,媽媽也一同參與,2人一邊旅遊、吃了很多美食,互動就像姊妹,「我媽是護理師,一個月有10幾天要值夜班,我國三時姊姊去住高中宿舍,所以晚上只有我自己在家。我膽子很小,放學回家後再用功念書,還是覺得空虛跟孤單。」時常她媽媽早上回到家,發現女兒脖子上纏著耳機線,前晚聽歌到睡著。當時鄭俊英陪伴了她,為她打造出一個安全的世界,「跟那個人就像朋友一樣。粉絲很忙碌,總有好多事要做,如果喜歡一個人,我會調查他的過去、現在跟猜測他的未來,他讀的幼稚園、去過的餐廳、交友也都會調查,我們(粉絲)還會二創,分享自己做的小卡、同人故事,也會在網上玩遊戲,像是設定一個時間點,大家重返過去,聊鄭俊英哪一年的時候做了什麼事情。」
吳洗娟曾以鄭俊英粉絲身分上綜藝節目,朗讀寫給歐巴的信。(吳洗娟提供)協助採訪的韓文翻譯在旁補充,這樣的粉絲在韓國也很不一般。尤其,吳洗娟更曾穿著韓服去簽名會,讓鄭俊英記住了自己,成為粉絲間稱羨嫉妒的「成功的粉絲」,她笑笑說道:「當時很年輕,有點像單戀的心情,想被對方認識、多看我一眼。韓服只有結婚或是新年、中秋節才會穿,我想特別一點,因為很感謝那個人,所以想穿韓服跟他磕頭,但是去了之後太害羞,只是穿著去尖叫,鄭俊英還說,他本來很期待我會做些什麼。」後來她更以鄭俊英歌迷身分上綜藝節目,小小年紀,留著學生短髮、戴黑粗框眼鏡,卻鄭重穿上韓服、要「歐巴」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的稚嫩模樣,令主持人們不斷哈哈大笑。
如今,這節目片段仍在YouTube上流傳,但標題被網友改為「妳現在不喜歡了吧哈哈」,訕笑她的歐巴成了性犯罪者。在《成粉》紀錄片開頭,吳洗娟眼神死地回顧了這段影片,冷熱表情一對比,很令人心酸,「(2019年鄭俊英被拘捕)當時衝擊特別大,新聞也不敢細看,我還清楚記得看到鄭俊英的名字登上網路熱搜關鍵字、我的心臟緊縮的感覺。自己是那個人的成功粉絲,其實是很可笑的事,事發一個月後跟朋友們見面,我就變成了大家開玩笑的對象。」即使已經受訪多次,提及這段經歷,她表情一沉,語氣仍有些起伏。
當時吳洗娟正在就讀韓國藝術綜合大學電影系一年級,能考上首爾的大學,也是受鄭俊英要她「認真念書,好好盡孝」所鼓勵,她為此感到荒謬又諷刺,「那天朋友就說:妳乾脆用這個拍一部紀錄片好了。一開始我沒有具體的想法,後來發現網路上有粉絲還是支持鄭俊英,我們一定看了同樣的報導吧?那個人的粉絲大多是女性,是因為女性粉絲的支持才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卻犯下了厭女的罪行,我覺得好羞恥,為什麼她們還能喜歡這個人?」為了回答這些疑問,她決心拍攝紀錄片。
2019年7月,吳洗娟第一次帶著攝影機參與鄭俊英的法庭審判,跟著新聞記者領取旁聽證,看著曾經喜歡抬著下巴拍照、享受鎂光燈的鄭俊英,在相機前抬不起頭,全身僵硬、不發一語,不再是她從前愛過的那個人。旁聽結束後,她在便利商店吃著沒泡開的泡麵,臉色蒼白,腦袋一片混亂,「一開始我非常生氣,但越拍攝、越深入挖掘這件事,我發現我其實非常傷心,產生失落跟自責、罪惡感,我真的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嗎?我算是旁觀者嗎?或者也是加害者呢?」
吳洗娟透過紀錄片訪問了9名和她一樣失敗的粉絲。有人是7年來跟她一起追鄭俊英的朋友,也有事發後,她才知道原來也在追星的人,其中包含這部紀錄片的副導演—她曾是韓星勝利的粉絲。多數人並不像吳洗娟一樣公開粉絲身分,「南韓社會對粉絲還是有些汙名,認為追星浪費時間、浪費錢、不好好學習,所以他們隱藏自己的存在,即使在網路上非常有活力,但現實生活中會假裝成普通人。」她坦言,因為偶像犯罪的爭議,要在紀錄片露面其實很有壓力,「是粉絲推動了KPOP文化產業的運作,但我們為什麼總要隱藏自己的身分、不可以為這件事情發聲呢?」
吳洗娟(前排右3)來台灣宣傳新書並放映電影,現場觀眾又哭又笑,氛圍親密。片中無數個鏡頭,是吳洗娟搭著火車、高鐵去拜訪這些朋友,就像當年她隻身搭車到各地參與鄭俊英的演唱會或簽售會。她們的對話不僅是粉絲一起洩憤、怒罵、彼此安慰跟哭泣,更使雙方面對了更深層複雜的情感,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吳洗娟與副導演決定處理自己收藏的大量偶像周邊商品。原本計畫要放把大火燒掉全部收藏品的她們,卻開始向對方炫耀起如何取得每張簽名專輯、卡片、周邊小物,二人在鏡頭前驚慌發現,自己竟仍如此珍惜這些回憶,「原本覺得這麼沉重的電影裡需要好笑的部分,但看到周邊後,比起想起鄭俊英犯的罪行、專輯裡的歌詞,想到最多的其實是買這個周邊時的自己、屬於我自己的回憶。」
吳洗娟解釋,進入以升學為主的高中後,她曾因為高度競爭而放棄學業、對未來茫然,是鄭俊英拯救了她,讓她確立興趣、專注學習電影,建立自我認同,「做搖滾樂在KPOP產業裡比較小眾,但他堅持做自己喜歡的音樂,展現自由的靈魂,這對青春期的我影響很大,我也很想在受到侷限的社會跟框架裡,像他一樣做喜歡的事…透過這部電影,我漸漸了解為什麼有人會留下來支持鄭俊英或是犯過罪的偶像,他們沒有辦法接受這件事情,其實是無法接受自己、無法否認自己的信仰信念。」她用一種超齡沉穩的語氣說著。
因為剛入學、還沒拍過幾支短片就要拍長片,吳洗娟在拍攝期間也曾受到阻礙,不僅遭旁人質疑「要多累積經驗」「毛還沒長齊吧」,獨自籌措拍攝資金也比想像中更為困難。隨著拍攝期延長、預算不斷增加,而且過度投入情感、太過痛苦,她曾一度暫停拍攝,休學搬回釜山的老家。她在第一年的拍攝日記不服輸地寫下:「拍電影並不是『有經歷優先』的事,這是只有20歲出頭的吳洗娟才能拍出的故事,一定要現在就進行。拍電影對任何人來說都很難,但也是因為這樣才有趣。」
這一部耗時2年半、2021年末完成的紀錄片,至今仍發揮著影響力。5月底訪談那週,英國媒體BBC正好推出紀錄片《下藥、性侵和羞辱—揭露韓流明星聊天室裡的秘密》,描述2名韓國女性記者揭發鄭俊英和勝利群聊犯罪的調查始末,並曾遭受粉絲及厭女者的攻擊,經歷身心煎熬及流產。隨著MeToo運動,越來越多名人被揭露涉入性犯罪,這支影片跟《成粉》在台韓二地都引發關注。
吳洗娟如今已不會再想起「歐巴」鄭俊英,並正在籌備拍攝新的短片。吳洗娟也在紀錄片訪問了其中一名記者朴孝實,她在2016年便曾報導鄭俊英性侵女性,由於當時案件不起訴,被粉絲形容為「狩獵的魔女」而遭受攻擊,「雖然我當時沒去攻擊她,但感到很抱歉,因為我也覺得是誤報。所以寫了長信、鼓起勇氣約她見面道歉。」畫面呈現了這起事件中,記者跟粉絲並非對立,而是同為厭女犯罪的受害者,彼此理解且療癒了對方,朴孝實背對鏡頭說:「我只是讀妳的信就很安慰了,我本以為都已經忘了(被攻擊一事),但其實沒有徹底釋懷,不過現在終於都抹去了。」原本緊張而不斷抓頭髮的吳洗娟,也終於露出笑容。
「追星這件事就是透過電視或文化產業,來展現明星最閃亮、被包裝得最好的一面,我現在已經不會去想像我看不到的部分、覺得他們有多好多好,而是單純享受他們的表演。」如今,她曾珍藏的周邊商品被保留下來,成為這部紀錄片的周邊,被賦予新的意義,她也像安撫過去那個受傷的自己般緩緩地說:「不用與偶像有直接的互動,只要偶像不會出事,一起成長、一起變老,能長長久久、平平安安地追星,就是成功的粉絲了。至於犯過罪的偶像,請不要選擇極端的方式離開世界,那是很卑鄙的,要好好贖罪。」
「經過這些事,看到洗娟很多變化,她變得成熟,以前總是感情寫在臉上、大受影響,但事發後她繼續生活、拍片。」一直在吳洗娟身旁支持她的媽媽,不僅在紀錄片中露面,這次也特別受訪,「她以前做事總是三分鐘熱度,喜歡一個人也是幾天就不喜歡了,可是她堅持喜歡鄭俊英這麼多年,因為鄭俊英的陪伴,她在我忙碌的期間從來沒有怨言,喜歡一個人的心是好事,激勵她的熱情、朝著一個方向前進。」
吳洗娟的媽媽(右)陪同來台宣傳,她始終支持女兒追星,認為喜歡一個人的心意具有力量。在台灣的新書座談會和放映會上,許多參與者也向吳洗娟分享了自身追星歷程,有人曾因偶像自殺受到創傷,有人的偶像也因為犯罪退出演藝圈,甚至還有前鄭俊英的台灣粉絲與她相認,2人抱在一起哭了出來,現場形成如同紀錄片中私密又獨特的氛圍。
「過去幾年我已經在很多國家辦過數10場講座,但這是第一次哭出來,感受到很多情感跟共鳴。」是因為想起鄭俊英嗎?她毫不猶豫地回覆:「在製作《成粉》時,我已經將對那個人的所有情感消化了。現在即使談論我的電影,回想起我因為追星或停止追星而感受到的情緒,也不會再想起那個人。製作電影之後,對我來說所有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猶如紀錄片尾聲,傷口在觀眾面前結痂復原,有人不再追星了,有人決定只喜歡已經蓋棺論定的歷史人物;但仍有人再次踏上在網咖電腦前搶演唱會票、繼續愛上另一個偶像的人生。
這天,吳洗娟在韓星周邊商品店全身而退,顯然目前沒人能激起她瘋狂的感情。不過,她在IG大頭照放了台灣導演楊德昌電影《一一》童星洋洋當年的劇照,近期也正埋頭追木村拓哉21世紀初的日劇作品,她開朗、笑瞇瞇地舉了個例子:「其實就像去大賣場買零食的時候,買到了失敗的零食,不會說這輩子再也不吃零食了,只是不會再買那個零食了,入坑(追星)也是這樣,你還是會想跳入下一個坑。」無論成敗,她相信自己還能再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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