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人語】朽木亦可雕 浪人雕刻家梁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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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正醉心於木雕創作,但他的前半生曾經當過建商,也曾睡公園四處流浪。
梁平正醉心於木雕創作,但他的前半生曾經當過建商,也曾睡公園四處流浪。
在木雕界小有名氣的梁平正,擅長把沉重的木頭刻出輕飄律動感,作品多次在蘇富比、佳士得、羅芙奧等拍賣會上嶄露頭角。
他幹過室內設計,當過建商,曾擁有數億存款,卻又破產失業。低迷失意時,更當過流浪漢睡過公園,在無人山林自我放逐,讓妻子多次「千里尋夫」。
當年因為岳家不看好藝術創作,他跌跌撞撞,才踏上木雕創作一途。歷經大起大落的前半生,後半生的他希望像作品般被「順性而雕」,用實力證明創作的人不會餓死。
不說話的時候,梁平正的眉宇常常鎖著,臉上有淡淡憂鬱,手上的菸沒熄過,60歲了,依然一身皮衣、窄管褲打扮,從頭到腳都在告訴別人「我是一個藝術家」。但在老婆眼裡藝術家也是人,也要吃飯拉屎,他笑說:「真的,我拉的屎也不是粉紅色。」妻子吳怡珍在旁沒好氣地說:「如果屎是粉紅色,那得趕快叫救護車了。」
3月,梁平正才在台北沾美藝術庭苑舉行木雕個展,該次展覽雖以小件作品為主,卻不乏獨樹一格的「非書」和「器非器」系列。其中「非書」以木頭刻出翻動中的書本律動,輕飄美感顛覆傳統木料的厚重,現場展出件數幾乎全數被買走收藏。
梁平正的作品常見律動性波浪,沉重的木頭在他手上變得輕巧飄逸。
展覽結束,他回到工作室,投入雕刻中悅建設公司訂製、準備布置在新建案裡的21頭巨羊。

梁平正小檔案

  • 學歷:文化大學美術系
  • 經歷:雄獅美術新人獎 、入選裕隆金質獎、台新獎提名
  • 作品特有語彙:乳突、波浪、稜格紋雕法
  • 作品價格:藏家拍賣價約50萬元/大件(羅芙奧拍賣會)

娶了富家女 被叫畫鬼的

他手持高速電鋸,準備把一大塊樟木劈成二塊,木屑飛濺,旁觀者被噴得滿身滿臉,他說起切身之痛:「退後點,雖然樟木木質比較柔和,但碰到硬處,筆刀容易反彈。」有次電鋸就這麼彈上他的大腿,他戲謔形容「腿肉馬上變絞肉」,當下還自己動手淋碘酒、綑上黑色工業膠帶,再開車去醫院。
是撕心裂肺的痛吧?他用眼神回答,廢話。那之後他並未捨棄高速電鋸,或離木頭遠去,「我用前半生去做生意,好不容易可以回來創作,做木雕到今年剛好20年,還沒玩夠玩爽。」
大型的木羊雕塑,是梁平正為建設公司打造的新作品。
若以姓名拆字,梁平正最適合的工作應該是法官,既公平又公正。但他慣於木雕界喊他「阿歪」老師,「平和正,上下合起來寫就像『歪』。」他的前半生掙過數億元資產,而今說來,卻像是作了一場歪斜的夢。
「若別人父母在炫耀孩子考試第一名,我媽會說我的獎狀也是一大疊,只是都是美術比賽得來。」愛畫畫不愛讀書,梁平正國小就會蹺課,卻在小學4年級入選日本大阪萬國博覽會畫展。
梁平正剛結束在沾美藝術庭苑的展覽。圖為他為開幕會上的來賓導覽。
跌跌撞撞念完國高中,退伍後考進文化大學美術系,梁平正因指導同校戲劇系的吳怡珍水彩素描,進而相識相戀。二人大學畢業,家境富裕的吳怡珍執意「嫁尪」,氣得父親火冒三丈。
最初梁平正在吳家有個封號-那個畫鬼的,「畢業後我在台北嘉仁畫廊發表即興繪畫,開幕當天現場創作,畫在地上、牆壁、天花板,27天後畫完再開幕一次。」吳奶奶為了見識究竟是何方神聖能讓孫女推掉醫生追求者,特地前往畫廊參觀,一看滿屋前衛畫風的塗鴉瞬間臉色大變,質疑吳怡珍「妳真的要嫁一個畫鬼的嗎?」
年輕時的梁平正(右)與吳怡珍(左),當時吳怡珍執意要嫁梁平正,家人不接受。(梁平正提供)
婚禮隔日,奶奶收回給吳怡珍的嫁妝首飾,岳父母也冷冷淡淡。憤慨激起鬥志,梁平正放棄創作,先到復興美工教書2年,又到美國紐約大學的Studio Art進修,返台後投入室內設計和建案買賣。「我就這種個性:幹,乎人看不起,恁北就賺乎你看。」
1990年代,台灣房地產市場還一片紅火,鎖定高雄房市的梁平正從一間透天厝的自建自售,做到2、30間樓房的大型建案,慢慢晉升為港都第二大建商,擁有20多位員工,「我和老婆那時還沒40歲,存款就有2、3億元。」他熟稔地喚目前推案稱霸的興富發董事長鄭欽天為「欽天仔」,說當時有些案子就是交給「欽天仔」和身旁的人代銷。
梁平正早期的「面具」系列作品之一,先以木雕刻成,再以不鏽鋼和銅翻模鑄造。

買地踩地雷 富商變酒鬼

但連續二案因為地主前債未清,銀行和債權人不准拆掉地上物或動工,梁平正每月必須負荷高額融資利息,事業從雲端跌落谷底,「原本賺的都押在上面了,每個月都虧掉一間透天厝的錢。」很快,夫妻倆的存款從2、3億元,變成負債數千萬元。
失意低落,將他領到台中,「我不想回台北,也不能回高雄,台中認識我的人最少,就去台中吧!」妻子吳怡珍則到台中一處夜市賣滷味,梁平正啜了一口酒:「她帶著我兒子到夜市,兒子一喊『來試吃喔』,她眼淚立刻掉下來,隔天就去找別的工作了。」
梁平正(左)回到苗栗三義和木材商一起選看木材原料。
不希望生活全靠妻子苦撐,梁平正拿出早年買的骨董託售,「那個買家說在三義曾見到一個和我特質很像的人,一問,原來是我的大學同學宮重文,後來買家帶我到三義,看到宮重文專心於陶藝創作,想創作的熱情再次沸騰。」
他告訴妻子要搬到三義創作,但抑鬱不得志的陰影仍盤旋,「三義人都叫我酒鬼,我每天喝得醉醺醺,不是追狗出氣就是找人打架。」然而三義畢竟是台灣木雕技術發源地,就算混也離不開木雕,有回他在一位雕刻師傅家閒聊,撿了塊廢料隨手刻起來,就此走進木雕世界。

重拾藝術活 遭諷刻三小

「看到木頭那麼沉重,我就很不爽,一直鑿一直挖。」木頭在他手上多了輕飄的曲線,像絹絲又像落葉,幾件作品取名為「重力釋放」,後來又有「飛行」系列作品。不同於傳統木雕創作,一開始雖被說是「在刻三小」,卻因為顛覆傳統,讓他入選裕隆金質獎。
梁平正曾為了想要創作而離家出走,也曾睡過公園當過流浪漢。
釋放了木頭的沉重,心底重擔卻依舊。梁平正自我放逐的念頭燃起,突然躲到三義獅頭山上廢棄三合院,切斷與妻子親人的聯繫。「沒錢時就刻幾件文具去三義木雕街賣,換個幾百塊或1、2000元,就可以買米、理髮。」燒水拔野菜的原始生活,他倒過得頗為愜意。
失去丈夫音訊的吳怡珍卻急得快發瘋,吳怡珍說:「三義朋友都答應不會透露他的下落,我只能開車到處找,是一位朋友看不下去,把我帶到附近路口,朋友說:『如果妳在這個路口等,能看到他就是天注定,如果找不到也沒辦法。』」
對於梁平正而言,不同木頭就像不同的女人,每塊都有自己的個性。
待在車裡等了一夜,吳怡珍意外等到起床刷牙的梁平正,爾後二人在山上生活一段時日,梁平正也慢慢創作出「非書」系列產品,「同樣是想把木頭變得輕巧,但更重要的『順性而雕』的想法越來越清楚。」
他把木頭當作人,「木頭的養成是曾經有過生命的,生長、氣候、光線條件不一樣,就好像人的命運都不一樣。」對他來說,木雕像是漫遊,原料可能有樹瘤,可能有蟲孔,別人眼中的朽木,在他眼裡同樣珍貴,因為他總是順著木頭原貌去創作,就像認識一個新朋友般,慢慢和木頭對話。
梁平正較少創作實用性作品,木椅是隱居三義時為了餬口而雕來賣藝品店的舊作。

離家當街友 妻病才重聚

一度,梁平正陪著妻子回台北生活,沒多久又離家出走。「想創作卻總被周邊人事物打斷,這讓我很想逃離。」他先在台北一處公園睡了幾天,又搭車到台中新公園睡了幾夜,「吃飯一定找飯和湯吃到飽的燒臘店或自助餐,一天吃一餐,一次吃二、三碗飯,偶爾還有人想吸收我進幫派,或是被浪人同志搭訕。」剩下800元那天,他看著身旁的流浪漢害怕起來,撥了電話給高雄一位擔任大學教職的同學,就此住進學生宿舍,白天在馬賽克工廠打零工。
妻子連絡上他已經是1、2個月之後。因為酒醉的梁平正打了電話給朋友,朋友轉述吳怡珍生病了,他聽後心頭一涼,「其實,流浪時最掛心的就是老婆、小孩。」隔天他立刻北上,久違的妻子也決定與他一起搬到三義定居。
因為梁平正(左)的一句「夫妻就是要一起承擔」,讓吳怡珍(右)在他多次不告而別時,仍堅持把他找回。
面對總是不告而別的丈夫,吳怡珍吐出心內話:「他是為了我才去做建築,買那些有糾紛的土地也是我的主意,我總是告訴他:如果你賺了幾億就讓你收攤,讓你去創作。但最後我把生意都搞砸了,我跟他道歉,跟他說離婚吧,他卻說:『為什麼要離婚?有事情就共同承擔。』」吳怡珍說得感性,不習慣直接表達感情的梁平正吐吐舌頭,故意把瓊瑤片轉到搞笑片,大喊:「誰叫她太愛我,沒我會死。」

拍賣嶄頭角 建商搶著要

回到三義專心創作後,梁平正的作品越來越成熟,不僅受到印象畫廊老闆歐政賢賞識,簽為畫廊專屬藝術家,開過幾次個展、聯展,也在蘇富比、佳士得、羅芙奧等拍賣會上嶄露頭角,大件拍賣價約達50萬元。8年前在歐政賢建議下,梁平正北遷至新北市,上門收藏作品的藏家多了建設公司、服飾公司等。人生路走得彎彎繞繞,他說:「現在是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刻,一年365天都可以握著雕刻刀創作。」
梁平正最具代表的「非書」系列作品,強調依木材本身的材質模樣進行順性而雕。
前幾個月,岳父特地到梁平正家看他的作品。梁平正打趣:「以前跟岳父講話都覺得像在被刑警拷問。」他話鋒一轉,「其實他和岳母都對我很好,我也突然發現他們都老了。」當初他為了不讓岳家看不起而轉行,現在他證明搞藝術也能填飽肚子,他崇尚順性而雕,也終於回到順性而為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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