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原本預計在亞洲巡迴的塩田千春大型個展「顫動的靈魂」2020年初在韓國釜山匆匆中斷,接著澳洲、印尼皆取消,4月底她特地飛到台北布展,開幕記者會上她說:「入境台灣時,發現(入境)表格上有『男、女、其他』3種性別,能在有著開放心靈的國家展覽,覺得很開心。」沒想到才開展2週,台灣疫情升溫,展覽也改成線上導覽。
她的手指胖胖短短,身著全黑洋裝淺淺地笑,眼神羞怯像小動物。會害怕死亡嗎?她輕輕地笑說:「我得癌症也2次了,現在的心態是隨時死掉也不奇怪。但我不希望是正在做作品的時候(死掉),希望可以等到做完作品或展覽才死。」在生死與疫情的縫隙間,她用一拐一拐走著的身體創作。「身體恢復到能開會、看展覽就很開心,大概是太專心創作了,最近忙到身體沒有時間生病。」她說話有著日本人典型的行禮如儀,但不那麼拘謹。
塩田千春經歷2度罹癌、流產,引發她思考生命與靈魂歸屬的哲學問題。圖為〈不確定的旅程〉(Uncertain Journey)。作家平路亦曾2度罹癌,她在日本森美術館看過塩田千春的個展後,回來逢人就推薦:「一定要去看!那個震撼性是被突然擊中,跟自己的生命實境打了照面,瞬間愣住,回過神來回想生命,已經對自己了解更多,成為不一樣的人。」平路談起站在裝置作品下的感受,例如數百個漂浮在空中的二戰時期舊行李箱,「人生的旅程有許多不安的因素,不能掌控,人是多麼的渺小、無助、脆弱;站在紅色的線繩底下,人生命中所有纏繞、糾結、放不下的,不管是血緣、近親、原生家庭,會感覺到自己是糾結的網中一個偶然,也必然的存在。」
專營日本當代藝術的畫廊「Hiro Hiro」創辦人陳品妤是超級粉絲,特地飛到「奧能登國際藝術祭」當志工,與塩田千春的助手們一起編織紅線,「每10分鐘就要移動到另一個地方編,否則會太密,她的空間是穿透的、織線很有立體感。」藝評家高千惠說:「塩田千春的裝置提供一種沉浸式的觀看,召喚非常原始、底層、不可名狀的靈魂狀態,包括生死、疾病,她很懂得怎麼用很大力道呈現出來,一種能量上的表現。」
塩田千春結合裝置與行為的作品〈在沉睡中〉(During Sleep),她躺在床上睡覺,床則象徵了人生的起點與終點。(塩田千春提供)塩田千春很小的時候便開始對生命感到困惑。她出生於大阪南邊的濱海小鎮岸和田市,京都精華大學油畫系畢業後,1996年,她24歲獨自到德國留學,旅歐發展至今。故鄉的產業以紡織和捕魚為主,父母經營裝載漁獲用的木箱工廠,每天從早到晚像機械般不斷工作,讓她很早就決定要追求更精神性的藝術。她是么女,上有2個哥哥,小學暑假時經常乘坐夜班渡輪,天一亮就抵達父母的老家四國高知縣。她特別能感受夜裡海洋無邊廣闊的黑暗;幫外婆掃墓時,想像著墳上長出的草彷彿帶著亡者另一種形式的生命。
塩田千春出生在日本大阪岸和田市,是家中么女,很小就喜愛繪畫。(塩田千春提供)第一次是2005年,她33歲,剛在藝術圈有些知名度,卻被診斷出卵巢癌第3期。她不斷思考,身體消亡後,靈魂去往何方?那個階段,她搜集大量物件,幾百扇東柏林民宅的玻璃窗、二戰時期的400多個行李箱、十幾萬把鑰匙、屠宰場的牛頭骨、前東德製的模型屋、破舊的鞋子與玩具…,雜物塞滿了她的工作室。
這簡直是撿破爛的囤積癖了吧?她自承搜集物品時會進入瘋狂執迷的狀態,「好像是要填補心裡的匱乏感,希望這些東西可以填滿我的身邊。」內心缺少什麼?她喃喃自語說不知道,覺得自己就像繪本《失落的一角》中缺失一角的圓,一邊唱歌一邊滾動,尋找缺失的一角,但有的太小、有的太尖,等它終於找到完美無缺的一角時,就不再唱歌了,「它又把失落的一角放回去,繼續原本不完美的轉動,這很像我的創作活動。」
罹癌2年後,她奇蹟般懷孕,與韓裔先生在德國柏林生下女兒Hana。又過了5年,她懷了第2胎,但生命仍然無常。
懷孕6個月時,無預警地羊水破掉,寶寶窒息,醫生開刀把胎兒取出來,放在她的枕邊。她摸著指尖,微弱地說:「寶寶有一定的形狀,指甲都看得見了。」她把自己關在家中近1個月。當時怎麼度過的?她說已經記不清,因為大腦會刻意消除創傷。她輕輕說著日語,看起來有點飄忽,「不知道流產的原因,那才真的麻煩。問了醫生,醫生也無法解釋,幾萬人之中才會有一個這樣的案例。我回頭責備自己,不應該走那麼多路,不應該提重物,不應該工作那麼久…。這些解釋也很無謂,有些人找不到答案時會走入宗教,我是透過創作克服創傷。」她在錄像作品〈血與地〉中用紅色顏料反覆塗抹身體,或是裸身躺在地板上,用血管般的紅色塑膠管覆蓋全身,以此療癒失去孩子的痛苦。
塩田千春經歷流產傷痛,以藝術療癒自己。圖為行為作品〈牆〉(Wall)。(塩田千春提供)同年她也經歷父親的死亡。父親是傳統鄉下人,不懂藝術,卻願意帶著熱愛藝術的小女兒去高知美術館看展覽,並說:「如果妳有天可以在這裡辦展,該多好啊!」但她說,日本當代藝術圈長期由男性主導,加上畫廊場租昂貴,年輕女性藝術家難以生存,「我在日本時其實有點自卑。千春也可以是男性的名字,如果被誤認為男性,心裡會很高興。」自卑情節到德國後便煙消雲散。1990年代的柏林正值圍牆倒塌,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聚集一城,百花齊放,宛如1970年代的紐約。
她的老師是行為藝術大師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有「行為藝術教母」之稱,作品經常挑戰身體極限,例如她早年成名作〈節奏零〉,她麻醉自己,將身體當成物品在展場任觀者擺布,桌上放著72種道具:玫瑰、羽毛、蜂蜜、菜刀、鞭子、槍與子彈…,觀者可以隨意挑選一件物品與她互動,而她不做任何反擊,那是恐懼的極限。
塩田千春以大量東柏林拆除民宅的玻璃窗戶創作〈內與外〉(Inside-Outside),想像東西德分隔28年間,說著同樣語言的德國人如何分隔生活。師從教母,原來是個陰錯陽差的意外。一開始,她申請的老師是波蘭雕刻家瑪格達蓮娜.阿巴卡諾維奇(Marta Magdalena Abakanowicz-Kosmowska),去到德國才發現老師是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原來,申請時,朋友搞錯了名字。「我當時不認識瑪莉娜,但看了她的作品,發現她是會把自己逼到極限的藝術家。她不是用老師對學生的態度,而是我們都是藝術家這種比較平等的態度。」她說很高興最後是跟著瑪莉娜學習。
瑪莉娜的行為藝術課程可謂魔鬼營隊,為了測試身體和情緒的極限,他們嘗試斷食、不說話、泥地爬行、雪中矇眼行走,以逼近內在核心。訓練持續1週。一天清晨5點,瑪莉娜把她叫醒,要她在紙上寫下一個字,她意識朦朧中寫下的字是「Japan」(日本),「也許,我想要回家。」她說。
塩田千春首度回到日本,2001年在橫濱3年展展出的〈皮膚的記憶〉(Memory of Skin)讓她聲名大噪。(塩田千春提供)2001年,她終於回到日本展覽。橫濱3年展展出裝置〈皮膚的記憶〉,5件浸泡著泥水的巨大洋裝讓她一炮而紅。父親在報紙頭版讀到新聞,才覺得藝術家好像是了不起的事情。直到2013年,離鄉半個地球的小女兒才如父親當年所願,在高知美術館辦展,然而父親已臥病在床10年。她下飛機後直奔醫院,「媽媽問醫生可不可以做延命治療?讓他撐到展覽開幕。」父親苦撐到展覽結束2週之後才去世,但終究沒辦法到現場看展。
若父親能去現場,想對他說什麼?藝術家猶豫一會兒,沒有正面回答:「高知展覽的主題是感謝,我搜集很多感謝的信件。策展人問我最想感謝的人是誰?我以前沒想過,但回頭想想,我最想感謝的人是爸爸。他一直在等待我,我跑到德國,好久都沒有回來。他常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她語調輕柔:「小時候,並不是父親想去美術館,而是我想去,爸爸帶著我去的。」
北美館的展場有一片牆,上面全是她在日本的每一位親戚的臉孔。冬天的柏林零下20度,她一邊覺得好冷,一邊想念日本的溫暖與食物,但真的回日本時,又覺得想念的食物味道跟記憶中不一樣,老家的舊鞋也不合腳了。
她遠離日本又想念日本。剛到德國時只是窮學生,還好學費全免,一週在餐廳當服務生3天便能支撐生活開銷。直到畢業後整整10年,她都過著極簡樸的生活,用毛線和廢棄物創作也有很實際的原因,就是便宜,「材料費的開銷不大,美術館都會願意幫我出材料費。」
陌生異鄉人的孤絕促使她創作,站在生與死、東方與西方的分界線上,她用絲線網住記憶,捕捉靈魂,但一切終將煙消雲散。她的大型裝置難以被文創商品化或收藏,只暫留在觀者的感受中,展覽結束後,這些線繩也被剪掉、廢棄。
她的作品就是她自己的身體,終將消亡。那麼將留下什麼?她在錄像作品〈關於靈魂〉中拍攝一群10歲的德國學生,問他們對靈魂的想像,有人說是白色,有人說像一道彩虹…。原來,她癌症復發那年,女兒正好10歲,這段錄像是為了女兒而做,彷彿提前告別,也是某種留念。女兒看了如何回應?「欸…我記得她好像有回我,但我沒有認真聽,不記得了。」藝術家尷尬得笑出來,死亡太難啟齒,她說從沒跟女兒開口正式談過死亡,但跑醫院、化療,「女兒和先生都會陪我一起去,一路的過程他們都在。」
塩田千春的代表作之一〈集聚—找尋目的地〉,行李箱象徵漂泊,她生活在德國,有時會忘記自己來自日本。是了,記憶、感謝、愛,這些情感一直延續、傳遞,如同聲音的殘響,繫在那神經元般的線繩上。靈魂的歸屬也是所有宗教關注的主題,問她可有宗教信仰?現有宗教提供的答案都不能為妳解答嗎?「藝術就是我的宗教啊!」她的聲量小小的,篤定的神情卻很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