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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現場】流亡港人創傷進行式 政治暴力與抗爭後遺(上)

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至今已2年,港版《國安法》實施也滿1年。這期間,大量參與反抗運動的香港青年流亡各地。時間過去了,為何他們的心理創傷仍在持續,甚而加劇?台灣社會與港人自救群體投入的資源,又為何沒能搭建一張足以接住大多數流亡者的社會安全網?
♥小提醒:一、麻煩你和我聊天時使用書面語(華語),因為不是每個當值樹洞都看得懂粵語唷!
二、今天的聊天時間會在十時結束,謝謝。」

又是一個週二的晚上,8點,台灣心理師陳蔓棠(化名)準時打開Telegram,準備接住來自流亡港人的匿名傾訴。
去年6月,她在台灣民間團體的轉介下,首次接觸到流亡台灣的香港抗爭者,為他們提供心理支援至今。1年後,漂紅樹療癒協會成立,包括她在內的心理師、社工等助人工作者開始在telegram經營樹洞channel 「healing4hk」,每週2次,輪流當值,希望陪伴身心受創的流亡港人。
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至今已2年,「港版國安法」實施也已滿1年。民團經濟民主連合估計,台灣因為地緣和文化上的接近,已經接納了數百位香港抗爭者流亡來台,數量可謂全球之最。而陸委會的「台港服務交流辦公室」(下稱陸委會交流辦)也已成立1年多,7月中旬的陸委會民調更顯示,超過7成台灣民眾支持台灣持續聲援港人。
在香港本地,香港大學醫學院、香港心理衛生會都曾在反送中運動發生後追蹤港人的精神狀況,部分研究成果更在醫學權威期刊《Lancet》發表。結果顯示,反送中運動後香港約有240萬人患上抑鬱症,200萬人患上PTSD,抑鬱指數達到史上最高。
流亡港人是一個匿名、分散、隱身於台灣主流社會的群體,關於他們的整體精神狀況,並沒有公開、完整的研究報告。陳蔓棠簡單羅列她接觸的流亡港人狀況:失眠、噩夢、酗酒、藥物濫用、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抑鬱、人際關係斷裂……除此之外,記者還接觸到自殘的流亡港人,包括21歲的家希。
家希並不覺得自己有多特別。「現在香港人,10個有11個都是這樣,我不算最特別的,我只是一個正常狀態。」她說:「這種創傷是集體的,香港人是創傷的連結。」
此外,包括志工偉光(化名)在內,超過3位流亡港人及投身援助的人士,也向記者證實曾聽聞、或有認識的流亡者自殺未遂,而其流亡地點包括英國與台灣。「這麼高危的狀況,10到20個裡面大概有1個,整體來說比例不高。」偉光推論,「但這個比例其實也不算低。」
2年中,香港抗爭者帶著這樣普遍的創傷來到台灣,又混雜、疊加了新的流亡創傷,為何他們的創傷仍在持續?為何有人在流亡之後,心理受創的情況甚至加劇?台灣社會與港人自救群體投入的資源,為何沒能搭建一張接住他們的社會安全網?
傷害身體 抑心裡的痛
夏天並不是家希喜歡的季節,因為一穿短袖,就會露出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劃痕。
她今年21歲,來台1年多,身形瘦小,步伐很快,談話時,不斷用餘光確認周圍環境是否安全。參加反送中運動時,她還只是個高中生。曾一起在街頭抗爭的隊友,一個流亡去了英國,一個失去聯絡,其他幾人都被捕並進入司法程序,只有她一人在台灣。
離開香港後,她手臂上的傷口結痂、脫落,但曾被刀片劃過的皮膚上,留下了許多淺色的線條凸起,像是有細小的蚯蚓埋在皮膚裡,那是疤痕的形狀。
2019年,她眼睜睜看著同行的一個15歲女生在街頭被抓走。「我沒有救到她。」那個女生從警署回來後「整個人都變了」。家希說:「我不知道她在裡面經歷了什麼,覺得很對不起她。」那一晚她情緒很差,看到家裡的刀子,就開始劃手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子,就是忍不住。」
劃完的感覺是:「我好像有受了一點痛,好像沒有這麼對不起她。」身體的痛似乎暫時遮掩了心裡的痛。接下來的2個月,她不止一次重複這樣的自殘。
她在外與隊友一起租屋,很少回家。在反送中運動中,不少年紀稍長、經濟能力較好的港人為年輕的前線抗爭者提供生活支援,稱為「家長」。直到一位熟識的「家長」阿姨到她租屋處來看她,才發現她的狀況不對勁,拉著她去看醫生。精神科診斷家希為抑鬱症和焦慮症,讓她吃血清素藥物和安眠藥。
酗酒抽菸 自傷痛抽離
除了自殘,她還有嚴重的酗酒和抽菸問題,都發生在2019年運動高峰期後。醫生讓她戒酒,但她發現,自己戒不了。
最糟糕的時候,是那年11月17日到28日的香港理工大學圍困事件,她在理工大學內眼睛受傷,被人照顧著,一起找路逃走。但準備要跑時,不慎吵醒了包圍網的警察。警察站起身來,在幾米外用槍直指她的頭:「死曱甴(蟑螂)!見到你啦!繼續跑呀,射撚(粵語髒話)死你呀!」
即使到現在,她常常一閉眼就想起那個畫面。雖然之前也有幾次手腳被打到受傷,但那是最恐怖的一次。逃出理大後,好像一切都變了。「那種創傷是回不去的,你活在那個創傷裡面,一個逃不出去的情緒。」那天開始,她和隊友都變得很沉默。
比自殘更有效的方式是喝酒。「我喝酒之後會很開心。」不是一個人喝,而是和隊友們一起喝,每天都去不同的酒吧和夜店。「喝酒之後,我們會從戰場上的不開心變得開心,很興奮,從傷痛裡面抽離出來,變回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但酒會醒,不能維持很久。「所以我們每天都喝。」
她在2個月內瘦了6、7公斤,黑眼圈大大地墜下來。抽煙抽得最凶的時候,1天抽2包,40根。她的「家長」每次看到她,都覺得她看起來快要死掉了。精神科醫生開的藥讓她昏昏沉沉,「把你弄得很累,可是控制不了你想這些事情」。
精神科醫生也讓她不要再看新聞,多去跑步,找回自己的興趣。在2019年之前,她曾是積極參與校園事務的活潑高中生,但整個高中三年級,她都因參加社運產生的情緒問題而沒去上課。她抽菸喝酒不上課不回家,每天在租屋處跟隊友待在一起,成了大家口中的問題學生。
離開香港,雖然能暫時保護她不被抓,但在精神與生活上,並沒有讓她好過一點。許多創傷是持續而後發的。從香港帶來的安眠藥她還在吃,最近快要吃完了。可是吃了藥就做噩夢,夢見自己被抓被打,「有時候會從噩夢中嚇醒,發現自己出冷汗,整個枕頭、被子和床套都濕了。」
在台灣,她住學校宿舍,更沒辦法表達自己。「我以前看到警察,會很想打人,很暴躁,不能好好講話。」可是現在,周圍都是台灣人,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不正常。即使2年過去了,她仍然每天看香港的新聞。她看Telegram的「法庭文字直播台」,這個擁有6萬多追蹤者的頻道每天更新香港各大法庭的抗爭者案件,列明每單案件被告的姓氏、年齡、被控告的罪名及案情。罪名包括:暴動、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非法集結、在公眾地方管有攻擊性武器…。
「看那些18、9歲的被判刑,又一個判了1年、2年、3年、4年。」她看了就流淚,卻不能大聲地哭,也不能罵出來。她會突然安靜下來,到床上拉起簾子,「把自己關起來,然後邊看邊哭。」有時候,為了停止哭泣,她會一個人去外面抽菸。
她不斷想:「怎麼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人要受這些,而我在這邊?」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感覺不看更對不起他們,好像真的捨棄自己香港人的身分。」家希說:「他是某天站在你旁邊的人,可是他現在要坐牢。整個社會太奇怪了。」
就算2年過去,她已身在台灣,過去的經歷還是不斷「自動浮出來」。睡覺時閉上眼,就想起一個個手足被抬出去的畫面,或看到前面的手足被抓,或是自己被打。「整個腦子很亂,不能好好冷靜下來,每分每秒,我看到的都沒有忘記,一想到就很頭痛。」
這種在心理學被稱為「回閃」或「瞬間恐怖經驗再現」(flashback)的經驗,在各種各樣的日常生活情境中都曾發生。家希害怕聽到很大的聲音,比如東西掉落,「因為很像開槍的聲音。」聽到台灣警車鳴笛,她也會緊張到手抖。台灣警察的制服是深藍色,跟香港警察的速龍小隊很像。「我有一次看到,真的嚇到。過了幾秒才意識到,不是,我在台灣。」
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期間,紀錄片《理大圍城》在台北放映,家希也入場觀看,但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只能離開。「好像你又回到那裡一樣,逃不出去,很絕望。」紀錄片的影像太過真實,「放進大銀幕裡再看一次,真的受不了。就像不能呼吸一樣。」
突然離開香港,加上隊友或是被捕或是流亡,讓她失去了本就脆弱的支持網絡。她也感到周圍的台灣人很難解自己的痛苦,同齡的台灣同學可能還在煩惱晚上吃什麼,放假去哪裡玩。而她還不知道自己能在台灣逗留多久,畢業後如果找不到基本工資2倍的工作就不能留下,既拿不到台灣的定居身份,香港護照也會過期。她和同學們住在一起,一起上課,可是彼此面對的現實困境,完全是不對等的。
「他們不能理解我為什麼抽煙,他們很乖,像一群高中生。」她也怕自己講太多香港的事,會讓同學對她有偏見,也怕對方把她講的事情說出去。「我在這邊只想當一個正常人。」一個台灣同學眼中的普通僑生。
而看著香港的內疚感,又讓她逃避去處理自己本身的創傷情緒。隊友進入司法程序,男友也被控暴動。「香港人有更多事情去煩,我已經安全了,他們沒有其餘的心力去管我。」在台灣雖然也有同學和室友,但是對她來說,「那是不一樣的」。沒有親近和信任的人在台灣,她選擇不說。「因為情緒而影響到別人是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都藏著。我不想讓別人去煩我的事情,他聽了也沒有用,可能也不太了解,倒不如我不要講,自己消化就好了。」但她顯然是消化不了的。情緒直接影響到她的生活狀態,她現在也還是很少上課,不太接觸到新同學。
家希厭倦了吃藥,來台灣之後就沒有再去看精神科,更沒有接觸過心理諮商。她手上的傷口曾經深深淺淺,結痂速度也不一。淺的一兩個禮拜就會愈合,深的過了一個月還在結痂,但總有個期限,知道到了某一日就會好。可是心裡的傷,好像越積越深,沒有排解的一日。
刀片劃下去,會停止,可是香港的情勢繼續變壞,是現在進行式。她隊友的案子已經排到2023年才開審,男友的暴動案也要開始排期。有時候她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故意讓自己活得不快樂?「整個香港就是一個苦難的共同體,可是你逃掉了,還在外面過得很開心。」
她不想讓自己太快樂,可是又希望在情緒上能照顧好自己,不影響到他人,像是一個無解的迴圈。
內疚無助 成餘生陰影
每年,到了某個月分,慕雲(化名)就知道自己不太對勁。「我個人會唔掂(不OK)。」
「飲酒、食菸(抽菸)會比平時多好多。不想出去,會跟學校直接講,我因為香港的事,這個月要請假。」
2年前的那個月分,他的隊友被捕。那一晚,他和隊友分開一陣子後,隊友就被警察包圍。隊友嘗試通知其他人,傳來語音訊息,慕雲一點開,只聽到一聲「啊!」緊接著是「走唔到啦!被人拉啦!(走不了了,被捕了)」就沒了聲音。
隊友被捕之後,慕雲很快就離開了香港。隊友被捕和他創傷的形成扣連在一起,他在台灣見證隊友案件的進展,距離遙遠,感受卻更強烈。「我幫不到他,實踐不了他想做的事,也就是再走上街頭。簡單講句,我連幫他報仇都做不到,真是企咗係度(站在這裡什麼也做不了)。」內疚和無助的感覺始終跟著他,「我不敢講一生,但我想『光復香港』之前的時間,這種感覺都會影響著我。」
因為慕雲不知道,「我們認識了很多年,會不會他之後要進去坐牢的日子,會比我們認識的時間還要久?」
而更早的時候,他在理工大學被圍困,也感受到鋪天蓋地的暴力。「暴力除了生理上打你之外,他那種一切在他手掌當中的感覺,也是暴力。」他說,「在理大圍城裡面,整間大學的人都一定承受著這種暴力。」
他形容想逃出理工大學的示威者和警察的關係,就像標靶與槍。「就像看奧運會裡面那種標靶。你一出來,他就『嘭嘭嘭』!一出來,就『嘭嘭嘭』!你不出來,他是不動的。這種算不算暴力呢?」
來到台灣後,家希經歷的回閃和酗酒,也發生在慕雲身上,他還有嚴重的失眠。剛來台灣的1、2個月,他幾乎沒有見過白天,因為往往要到凌晨5、6點才能睡著,醒來已經下午5、6點。他從最輕微的藥物開始服用,一開始是B群,沒用,改吃褪黑激素,從3毫克、5毫克到10毫克,再後來得吃抗敏感藥,靠藥物帶來的嗜睡感才能睡著。
「我盡量不吃太多(藥),怕會死,但睡不著沒辦法。」他曾試著自己停藥,結果一直到隔天早上10點才睡著。但他始終不敢碰安眠藥,也沒有去看精神科,深怕精神科藥物會影響記憶。「記憶真的太重要了,我不可以不記得我在香港發生的事。」
藥物副作用讓他做了很多噩夢。有一次,他夢見自己正在搭飛機回香港。他在夢裡也反問自己:為什麼我會回香港?下一個場景是香港機場,再下一個場景就是他在香港的家。「那張床好舒服,我真的回到家了。睡在那張床的感覺,真的是以前那張床。」但下一秒,他起身去廁所,卻見到自己在台灣的房間。原來夢醒了。「好失落。」他說,「從內容層面來看,這可能是一個好的夢,是我很想要它發生,但卻沒可能發生的事。但對現實的我來說,我不想再做這些夢了,無謂給我這些假希望。」
失去信任 困在身分裡
現實的壓力從沒有放過他。流亡的本質是動蕩不安。剛來的時候,他的狀態是「不知道可以信誰,不知道有沒有學校收你,不知道下個月還交不交得起房租,不知道下個月會住在哪,甚至連10天之後的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你連一個禮拜後的schedule都決定不了」。到有學校收他,他至少可以知道未來三四年的方向,「好像把dealine拉長了」。但是不能用自己以前的專業來工作,港版國安法實施後,資助少了一大半,每個學期他都要擔心,光靠每個禮拜的工讀金,真的能交到學費嗎?
不過,比起這些,他覺得更痛的是信任的失去,是與過去的生活經驗乃至與自我的切割、斷裂,是離真實的表達越來越遠。
慕雲有很多名字。在香港工作時,有一個真名;在反送中的抗爭前線,有幾個代號。來台灣之後,他在學校有一個名字,在網路上有一個名字,有時又用另一個筆名寫些文宣,在打工的地方又用另一個英文名。面對記者,這一次他叫周慕雲,是他喜歡的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裡,梁朝偉扮演的角色。
然而有這麼多名字並不是一件很酷的事。自己和香港家人的安全是最大顧慮。 政治暴力逼著他離開香港,拋掉過去在香港的一切生活,不能再做真實的自己。「我困在很多身份裡,可是那些都不是我。」他要給不同的身份賦予不同的性格,「其中一個很文青,有的身份好內斂好靜,有的身份要激昂,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我不想的。」對在台灣認識的所有人,他都只能講出一部分的故事。
就算在學校,因為自己的流亡身份,「你會覺得自己和其他人總有點不同,因為你知道不能講。如果有香港的同學,我就要更加小心,會怕對方是親中陣營的,或者認出自己,洩露了自己的蹤跡。」
他形容自己剛到台灣的時候,完全沒有認識的人,「在社會上來講,我們是死亡的,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我們」。而原本在香港的身份,已經停在了他決定離開的那一刻。「因為你在台灣做的事不是用本來的身份去做的,你本身的身份已經沒辦法再建立一些新的東西,舊有身份存在過的證據又開始不停消失。」他怕別人不再記得他,也無法整合舊有的自己和流亡後的自己。「沒有人會想要這件事發生,你不會想要真正的自己消失。」
「就像《可可夜總會》那套電影說的一樣,人什麼時候才會真正死亡呢?」那是一部講述死後世界的電影。「就是所有人都忘記了你的時候。」
他也變得不能信任他人。2年前隊友被捕,驚恐、難過、擔心之後,所有人都要保護自己。「把自己跟他的對話記錄極快速地刪除。」他想到他們曾經在通訊軟體中討論過要如何製作火魔法(汽油彈),而警方很有可能循著他的通訊記錄找到所有跟他聯絡過的人。
「你逼著要跟他切割所有的關係。明明不是反目成仇,明明是隊友。」慕雲說,這是政治暴力,逼著他和隊友切割。「這個行為是一個很反常的行為,如果你不是在一個反常的社會,是不會出現的。」
而在理工大學裡,因為害怕有警察假扮示威者走進校園,大家白天都躲起來,就算知道餐廳有東西吃,也不敢去。大家都想逃走,又害怕多一個人知道逃生路線就多一重被曝光的風險。「你不會相信除了自己和隊友之外的人。」
不信任不停成長,延續到流亡之後,他成為今天的這個「慕雲」,而幾個小時後採訪結束,就又要拋掉這個名字。
流亡港人的創傷具有普遍性,這2年來,醫療體系卻根本接不住他們。偉光記得,2019年接觸到的流亡港人,幾乎都是慌張的。「我跟他講怎麼在台灣找到旅館,到591去租房子,這些生活的基本資訊,他們也不一定消化得下。」尤其是抗爭現場仍非常激烈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有街頭抗爭,幾乎每個人都在看直播。「因為自己的隊友還在現場。」

從香港來到台灣,「是從戰場突然來到一個和平的世界,從一個黑色的地方來到一個很亮的地方。」偉光說,每個人都需要適應期。在台灣工作的港人「家長」小柔(化名)曾開放家裡的房間和沙發給十幾位流亡港人借住,幾乎每個人都住了3、4個月之久。在朝夕相處中,她發現他們的日常就是「混沌」和「空白」。「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台灣可以做什麼。很年輕,沒有錢,來到台灣,沒有生活費,念書也沒有學費,又不能工作。」
諮商不易 處境難同理
在多重壓力下,有人很早就出現極端的情況。偉光曾約1位流亡港人第2天下午見面,卻在前一天的半夜收到對方的訊息,說自己狀況真的很不好,主動透露有自殺的傾向。「我就半夜跟他聊天,聊喜歡的東西,家裡的寵物,大概訊息來往一兩個小時之後,就斷了。」到第2天約定見面的時間,對方沒有出現。
因為完全不知道對方住在哪裡,又聯絡不到他,偉光嘗試了各種方式,打了兩三個小時的電話,仍然找不到他。終於,他主動聯絡了偉光,原來他前晚太過痛苦,就吃了大量身心科的藥物,因為過度用藥而昏睡了整天。
藥物是危險的,但對太過痛苦的人來說,似乎又不可避免。心理師陳蔓棠發現,像這樣有藥物濫用情況的流亡港人不是孤例。在小柔接觸的流亡港人中,大部分人面對創傷的對策也是:吃藥。「吃藥是一個立竿見影的方法,感覺很快就可以緩解。」但精神科的藥物容易依賴,也有副作用。她輔導的一位流亡港人已經吃了1年的藥,但越吃越重,「精神科醫生不斷加他藥」,這嚴重影響到日常生活,因為「一睡就不知道睡到什麼時候」。

而流亡港人不管是濫用藥物,還是酗酒、抽煙,甚至小柔在英國和台灣的流亡者網絡裡聽聞的吸大麻個案,都是創傷導致的成癮。心理師陳蔓棠說,政治暴力創傷會導致成癮的風險增加,「他需要逃離痛苦,如果酒精都不夠,就只好用更強烈的東西」。
藥物確實是絕望中的人最容易獲得的解方,1顆不夠就吃2顆,吃到能睡著、能維繫基本生活功能為止。但創傷並不是服藥能療癒的事。
偉光和小柔都曾試圖做流亡港人與心理師之間的橋梁。偉光曾透過個人網絡轉介流亡者去見心理諮商,基於對他的信任,有3成他接觸的流亡港人會願意去見一次諮商。小柔也曾試過轉介,但兩人都發現,在台灣很難找到合適的心理師。
「一般的心理師會告訴你,你的認知是錯的,你應該要調整某些觀念,就一定可以適應生活。」偉光說。但他發現,流亡港人需要的其實是陪伴和對政治暴力創傷的理解,而不是一味的提出建議和開導。對一般的台灣心理師來說,要理解流亡港人的處境並不容易。「不只是個人的心理問題,而是整個國家社會的結構壓迫個人,導致他沒有辦法好好生存。如果可以看得見這些結構,抱著陪伴關係的心態,越能走進流亡港人的心理去。」
此外還有語言的問題。小柔曾嘗試找會講廣東話的心理師,但非常難找。「因為他們的母語始終是廣東話,你要他表達心裡的話,要講國語其實就隔了很多重。」
另一個大問題是醫藥費。流亡港人在拿到居留證之前,都不會有健保,而等待居留證的過程視乎個人情況,短至3個月,長則超過1年。即使有了健保,心理諮商屬於自費門診,只有精神科有健保給付。心理諮商的均價是兩三千台幣一次,而且要持續進行。「就算第一次的費用有人付,第二三四次有沒有人付呢?」小柔說。「幾乎沒有組織可以給這個補助。生活費他可以自己去賺,但那只夠吃飯,不夠他的醫藥費。」
陸委會向記者表示:「對於所協助的個案,交流辦均會依據其需求,給予必要的資源及協助。」實際上也是如此,在陸委會交流辦專案中的流亡港人,例如慕雲,若主動提出需要,就能獲得醫療補助。慕雲早在抵達台灣後幾個月,就經由民間團體轉介開始諮商,醫藥費先後由民團與陸委會交流辦支付。
不過,並不是每個流亡港人都在陸委會交流辦的專案中,許多人是自行以學生身分來台,沒有走交流辦的審查流程進入專案。時至今日,許多流亡港人已進入校園、取得學生居留,可以使用校園的免費心理輔導資源。但小柔幫一位流亡港人排過隊,等了2個月才能看第一次,第一位心理師接不住,又再排了一次。
而即使獲得資助,創傷知情也是大部分流亡港人需要跨越的門檻。台灣法例規定,心理師必須在診所的諮商室裡做諮商,而且一定要收診金。對於本就存在信任危機,很難主動接近心理輔導資源的流亡港人來說,這意味著他要能夠自己走進診所。
慕雲是少數較有創傷知情的流亡港人之一。但即使他非常主動,也曾換過兩個心理師,才找到適合自己的諮商。而現實情況是,像慕雲這樣既在陸委會專案裡,又有足夠創傷知情的流亡港人,少之又少。
「尋求資源幫助的障礙,不一定都在外在,也可能源自我們自己。」慕雲說。他之所以對心理諮商有很高的接受度,是因為過去在香港曾有朋友從事心理諮商工作,令他對這種醫療手段有較深入的瞭解。「有創傷的人要認知到自己有需要,已經是個難關,到真的有動力去找人問,再去配對到真的適合的心理師,有很多心理關口要突破。」
而香港流亡者的創傷和傳統的家庭、個人創傷經驗又不同。「他自己有沒有這樣的概念,明白自己是一個集體暴力的受害者,所以才有這樣的創傷?」陳蔓棠說,「他們不見得有這樣的自我創傷知情。」小柔則發現,在流亡者的社群網絡裡,一種羞恥感和不想示弱的心情仍影響著他們去正面應對自己的創傷。
「他們會覺得,大家都一樣是流亡,一樣面對學業和錢的難題,為什麼只有我有這些心理問題?是不是因為我比較弱呢?」小柔說,這種心態尤其在男性流亡者中很常見。「他們聽到別人有心理問題,覺得很正常。但是到自己有,就覺得自己很弱。」
「他們會說,要說慘,有很多人比我慘,為什麼是我?我是玻璃心嗎?」
社會支援 跨專業合作
自今年6月成立漂紅樹療癒協會以來,陳蔓棠和夥伴逐漸接觸到更多有需要的流亡港人。他們發現,不需透露身分與背景的匿名Telegram樹洞,可能是現階段最能接近該群體的方式。
但不論是為流亡港人做諮商,還是在樹洞傾聽他們的心聲,陳蔓棠發現最難解的現實問題:「香港的政治暴力還是現在進行式,我也會好奇心理支援要怎麼做。因為危機還是在,他們沒有安全過。」她類比受虐兒童的創傷輔導。「如果你不能解除他現在的危機,不能把她從家裡接出來安置的話,你去跟他談創傷治療是沒有用的。因為他就還在那個危機裡。你如何教他跟你的情緒連結?他在你這邊覺得安全,晚上回去還是被打。」
陳蔓棠說,香港的情況仍在變壞,他們雖然身處台灣,但現實中並不能保證取得台灣定居身分,仍面臨政治風險以及未來去留的難題。在這種情況下,心理援助該怎麼做?
記者問她們,來台灣之後,是否也有開心的事?
家希說:「吃到好吃的香港茶餐廳。」
慕雲說:「看到好漂亮的夕陽,在海邊。」
每個人都在尋找著自己小小的救贖。
(本文為系列上篇,下篇「療癒篇」,談談政治暴力創傷的多元療癒手段,「家長」網絡與宗教團體的小小嘗試,以及用冥想、音樂和創作來重建生活的流亡港人,子豪與浩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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