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上,蔡琴拋出一個問題,林懷民聽完,起身,緩步走到戶外抽菸。
【一鏡到底】女王與僕人 蔡琴

蔡琴和林懷民合作的《蔡琴在雲門》本週即將推出。2個人都是各自領域的王者,對美學各有各個的堅持和要求,互不相讓。林懷民負責寫蔡琴演唱會中間的串場獨白,林懷民給蔡琴的設定「安靜而謙遜的女王」,但被蔡琴打槍:「女王,我是。可我不會是安靜而謙遜的。」她的氣場強大,舞台上稱王當之無愧。
然而台上那些絲絨般的溫柔嗓音,其實是來自鋼鐵一樣的紀律,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排練之中鍛鍊而來。但那些唱了幾千幾萬次的歌,還是像第一次演唱一樣戰戰兢兢,落淚了,問她是否在演唱中想到了誰?她說假使每一次哭泣都想到自己,那她還能活到現在嗎?
「我唱歌,我哭,只是關心那些和我一樣受了傷的人。」唱歌是同理和共感他人的情緒,情歌女王說她無法把這些歌占為己有,她只是為歌迷服務,她從來只是這些歌的僕人而已。
蔡琴的問題是:「請問這場演唱會開場應該是什麼歌?」她說在座的,有年輕人,也有成熟的人。成熟的人衝口而出:「是誰—是誰—」此起彼落地哼著〈被遺忘的時光〉,「在我對面,有個年輕女孩子始終皺著眉頭,看起來很不好商量的樣子,她低著頭,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林老師衝出去前,一直看著那個女孩子。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是誰—是誰—』,我心想完蛋了,你們想的都跟以前一樣。但我好高興那個皺著眉頭的年輕人講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女孩說了什麼話?她說:「我覺得這歌太容易了。」此時,林老師從容地走進來,蔡琴問:「如果〈被遺忘的時光〉太容易,但開場應該是什麼歌?」女孩子說:「應該是耳熟能詳,但很少唱的。」
蔡琴小檔案
- 1957年 12月22日出生
- 1979年 參加海山唱片舉辦的民謠風歌唱大賽,獲得第4名,以收錄民謠風第3集的〈恰似你的溫柔〉一曲成名,錄製唱片50餘張
- 1990年 以《談心》獲最佳國語女歌手獎
- 1994年 以廣播《日正當中》獲金鐘獎
林懷民跟我說 要我的聲音浮出來
林懷民和蔡琴會出現在同一場會議,是蔡琴本週四將舉行《蔡琴在雲門》演唱會,節目監製正是林懷民。不唱歌的編舞家和不跳舞的歌后合作這件事是這樣:2020年3月,新冠肺炎方興未艾,蔡琴原訂海外演出全取消,坐困台北的她直覺這場疫情三年五載是跑不掉,只得在家日復一日地聽歌、看老電影,「我不能沒有音樂和電影,看了2、3年的老電影和紀錄片,也許都有一萬部。什麼鄉村歌王啦、Nina Simon的傳記片,看那些大明星如何唱到老、唱到死。我就不斷地吸收,因為不吸收,我會死掉。這已經是職業病了。」

某日,林懷民來電,問她唱一場演唱會多少錢?她一頭霧水,說:「老師,你要幹嘛?」「不管,妳就報價!」她報了90分鐘與2個小時價錢,林懷民說:「喔,這樣辦不起來。」「所以我說你要幹嘛!」「募款。」「如果是募款,又是另外一種價格。」她在我們面前圈出一個零的手勢:「要不是考慮到我的團隊,其實我心裡是願意這樣的,因為是林老師欸。跟他講了一個價錢,然後說現在可以跟我講你要幹嘛了吧。」「他說:『好,蔡琴,我要妳的聲音浮出來。』他半開笑地對我說:『蔡琴,我們都失業了,不如我們來做這個事吧。』我在電話那頭笑了,但我其實很想哭,因為大半輩子做了50幾張唱片,從來沒有一個製作人說要我的聲音浮出來。」
籌備排練挑剔 龜毛費時不斷重來
二人認識,是因為雲門首席舞者李靜君。李靜君是蔡琴的肢體訓練老師,蔡琴常去雲門探班,每次去就會看到林懷民,但林懷民看到蔡琴也不打招呼,只是遠遠地看著她,蔡琴說:「不打招呼大概是怕會應付不完,但林老師很調皮,他就會在一旁好奇地觀察你。」她笑說林懷民的目光大概像一台X光機,把她全身上下掃描過一遍,最後大概是獲得老師的認可了,才找她合作。

但林懷民那一方的說法是這樣:「所以很多人睡前要聽蔡琴,她的聲音是陪伴。所有的家人、朋友都不了解的心事,蔡琴就是懂了。很多歌是這樣,他唱,你也唱,但什麼歌被蔡琴唱了,就變成一個厲害的IP,感染力就是不一樣。這回我做這個事情,就是要大家知道蔡琴比我們想像得更厲害,藝術性更高,感染力更強。我們聽CD可感受到這種渲染性,但在大場合聽不到。所以我就想在只有五百個座位的雲門劇場,讓大家感受到這樣的渲染性,整個場子只有她的歌聲和你的心聲。」
林懷民戲言若非疫情,節目早該在去年12月推出, 說好要合作,蔡琴從前年12月就不斷地「騷擾他」。曲目一選選了二個月,隨後到雲門勘場,她說沒有實際舞台,沒感覺,雲門連忙替她搭了舞台,她滿意地回家,但過一陣子又打電話給林懷民,說上一次來沒帶麥克風,那種感覺是不對的,過程來來回回,地理師看風水也沒這樣勤快,「她說要排練,就把整個樂團帶到她家裡,唱過幾萬次的歌,不斷重來,挑剔樂隊,也挑剔自己,『你這邊錯了,你那邊又慢半拍。』下午順排,晚上正式來。穿著禮服,高跟鞋,一本正經地唱歌。這樣一搞就搞了幾百小時,我想跟蔡琴合作想了很多年,想說退休了比較有空,沒想到跟她工作之後,我變成一個偽退休者,」林懷民笑說:「你們每次都把我寫成一個龜毛的人。我碰到蔡琴之後,我才知道我是很小咖的。」
女王氣場強大 坦言自己單純好騙
二個人都是各自領域的王者,不容挑戰。樂隊的編制、禮服的挑選,各有各的堅持,簡直像是談判。一個說樂隊編制愈少愈好,一個說,不行,她需要她的六人樂隊,貝斯、鋼琴,缺一不可。一個說她的禮服要亮片,一個說亮片可不可以慢慢加?「別想,沒有你慢慢加的,加到你不喜歡的樣子,我們已經沒有時間改。我要他現在就要快點決定。林老師有他的包袱,因為他怕太秀場。我說為什麼不能有亮片,而且你一定要有顏色,否則會沒有故事。你不能搞得灰灰的,沒意思。」


林懷民口中蔡琴氣場強大,我們確實領教過:今年9月,《好新琴》演唱會結束隔週,我們在松菸誠品行旅進行訪問。房間裡,有Blake Shelton的歌聲流瀉出來,她正沉浸在自己喜歡的音樂裡梳化,房間外,經紀人說:「我們先拍照後訪問。」並且拿出手機,表示她上一場訪問坐在房間哪個位置,擺什麼姿勢,建議我們避開,以免拍到重複的照片。測燈光,喬走位,一切就緒,有請大明星出場。她款款走出房間,紅色的禮服,無懈可擊的妝髮,恍若有光。明明只是平面雜誌的訪問,陣仗卻像是正式演出。拍完照,經紀人建議她脫下高跟鞋,受訪比較舒服,她厲聲說道:「不要!這不專業。」
因為在雲門演出,蔡琴希望演唱會串場的獨白由林懷民來寫,林懷民找蔡琴做了漫長的訪問,但寫出來的文字還是被她打槍,「林老師給我的人設是一個安靜而謙遜的女王。女王,我是,可我不會是安靜而謙遜的,如果舞台上的感覺像是演出來的,我!不!要!」1979年,她以〈恰似你的溫柔〉走紅,縱橫樂壇四十餘年,陪伴了四、五代人。舞台上,她是深情款款的天涯歌女,舞台下是悍然的俠女,的確不是安靜而謙遜。年輕時,她覺得當時的歌手不被重視,投書給當時的新聞局長宋楚瑜,建議舉辦專業的大型音樂獎來肯定歌手,間接催生金曲獎。當時的歌手需要跟電視台簽約,才有曝光的機會,她發不平之鳴,被老三台封殺,最後靠侯孝賢、楊德昌、陳國富合拍的音樂錄影帶《成人遊戲》突破重圍。
我們問如果這些豪邁舉措都不算女王,什麼才是女王呢?「我跟你說啦,你們也不要把我寫成一個高冷的女人,我也沒有那麼厲害。我其實是很單純的人,也很好騙。對那些浪漫電影演的事都深信不疑。當然有人會提醒:『妳這樣單純,小心會受傷喔。』我說:『那我請問你,一個不受傷的人生是怎樣的人生啊?』」
在唱歌時哭了 同理共感他人情緒
單純的人相信歌詞裡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的,得先感動了自己,唱出來的歌才能感動他人。她不聲嘶力竭、不激情,低沉而溫柔的中低音,是過盡千帆的風平浪靜,那是情感海嘯已過,但波浪還在,故而能在午夜夢迴給聽歌的人安慰。那唱歌的人,可曾被自己的歌裡的哪一段歌詞或旋律所拯救?「總是面對過那些令人很難堪的事,才明白人間的聚散,是不能全放在心上。你說的愛不難,不代表可以簡單,說忘就忘。」她在我們面前溫柔地哼起歌,然後戲謔地說:「說實在的,當時拿到歌詞,心想,那是啥毀?等到出代誌,知影那是什麼,你會哭欸。」我們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為她唱的歌是一九九五年與楊德昌婚變當年,推出的《午夜場》專輯裡的〈點亮霓虹燈〉。

既然她先提到了楊德昌,我們連忙問在《好新琴》演唱會唱〈新不了情〉泣不成聲,可是真情流露?「我不哭也是真情流露,好嗎?這歌再唱,我有新的感覺,『愛一個人,如何廝守到老,怎樣面對一切,我不知道?』我做什麼事都是傾心傾意,因為這歌詞跟我的個性一樣,所以每一句都像是自己的獨白,大家都以為我在思念楊德昌,錯了,如果我是那種女人,我就不會站起來了。但因為我痛過,我就能體會,有多少男人還處於這種狀態?有多少女人聽這歌會哭?我唱歌,我哭,只是關心那些和我一樣受了傷的人。」唱歌是同理和共感他人的情緒,情歌裡的女王說自己只是這些歌的僕人,她無法把這些歌占為己有。「怎麼樣才能在情感趨吉避凶,尤其是妳在感情經歷過這麼多風雨,這麼多是是非非?」「哪有很多是是非非?!」「二、三段啊。這樣需要大智慧吧,跟自己和解。」「這樣哪裡算多?老大,我只回你這一句,到現在,我還要問如何跟自己和解,我活得到現在嗎?」


人要自由得起 就必須要孤單得起
情歌女王獨居,不是在舞台上,就是在家。林懷民說:「我所認識的蔡琴跟大歌星差很遠,她的生活就是工作,很少聽到她去哪裡吃飯啦、去哪裡玩,她幾乎沒有遊戲。她就是宅女,弄了一堆要求,苛刻的要求,在那邊生氣沒有做到。一個人在3、40坪的房子裡對付自己。」
「這些過程根本就是享受好不好。你自己唱了千百萬次,你還可以找到新的感覺,」林懷民把她形容得可憐兮兮,被她吐槽,女王說自己情願孤獨:「孤單是一個藝術家不能沒有的養分,一個人要自由得起,他就要孤單得起。什麼叫做孤單?什麼叫寂寞呢?寂寞是自己造成的,但孤單是可以去享受的。你受邀去一個派對,盛裝而去,旁邊跟著一大群人,大家拿了一杯酒,都是你認識的,但無話可說,那個叫寂寞,你不覺得很恐怖嗎?我寧可一個人在家好好享受音樂。」

影劇記者其實已經幫女明星寫好她們一生的劇本:走紅了,就問她什麼時候要談戀愛。談了戀愛,問她男朋友有沒有錢,什麼時候要結婚?結了婚,就問何時要懷孕,或關心先生有沒有外遇?倘若婚姻幸福美滿,就逮住機會寫她變胖、變老。但65歲的她,在演唱會中氣十足說:「我就是老女人。」她的心態太健康,影劇記者沒什麼好寫的,就編派她的死訊,這個死去活來的女人坐在我們面前說:「所以我看到我腦死,植物人的消息就覺得很好笑,沒想到我連那些錢也可以幫他們賺。但體力確實是關鍵的,所以我很注意我的健康。」
絲絨般的嗓音 鋼鐵紀律鍛鍊而來
健康的人說自己沒有退休的念頭。這一天,在雲門的舞蹈教室進行不知是第幾次的排演。一首哀傷的情歌唱完,她轉身,一個將麥克風放到麥克風架上的動作,慎重的、優雅的手勢,來來回回地做了好幾遍。她腳踩高跟鞋,步伐隨著旋律落在正確的位置上,身體配合歌曲的律動而延展著,林懷民在旁提醒著:「空間不是妳走出來的位置,而是氣場的散發。」至此,我們才明白情歌女王在每場演唱會會有絲絨般的溫柔嗓音,其實是來自鋼鐵一樣的紀律,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排練之中鍛鍊而來。
明明是彩排,都像正式演出,我們等於看了一場免費的演唱會。沒有繽紛的燈光,絢爛的投影,排練場只剩下她的歌聲和呼吸,而那些已唱了幾千、幾萬遍的歌,還像是第一次唱歌那樣戰戰兢兢,情到深處,口氣還是會有哽咽,可林懷民不要那些煽情的橋段,不許她在舞台上掉淚,情緒要節制,一切要到她唱完謝幕的歌,才抬起頭對林懷民抗議著:「老師,現在我應該可以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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