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逃亡是為了回家 盧盈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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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是夢,帶盧盈良逃離現實,也逼近現實。他說《神人之家》帶他去了世界各地的影展,但最重要的,還是帶他回家。
電影是夢,帶盧盈良逃離現實,也逼近現實。他說《神人之家》帶他去了世界各地的影展,但最重要的,還是帶他回家。
這是一個回家的故事。遊子在外24年,回家拍片,一拍4年,把爸爸從生拍到死,把全家人的苦痛都逼出來。身為兒子,紀錄片《神人之家》的導演盧盈良簡直選了最難拍的題材,把鏡頭對準爛賭的父、認命的母、通靈的哥哥,還有自己。
18歲離開時,他說那個家是「黑洞」,24年後,為了幫母親拍一張遺照,他才回去,結果最後過世的是父親。那是黑洞真正的核心,所有痛苦的來源。但鏡頭外所述說的,其實是一個逃亡的故事,長年失根、飄泊台北的盧盈良,從未自黑洞強大的引力逃脫,最終還是藉由電影回家了。

盧盈良小檔案

  • 出生:1976年5月11日
  • 學歷: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創作組
  • 重要作品:2013年《小騎士闖通關》、2018年《牧者》、2022年《神人之家》
  • 得獎:2018年獲新北市紀錄片獎;2022年獲第24屆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百萬首獎、觀眾票選獎/入圍第59屆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獎
盧盈良一生懷疑神,最大的困惑是,「為什麼(神)給別人幸福,給我們災難?」那個災難的總合,是爛賭的父親,「賭到連母親的私房錢都能挖出來,很厲害。」但在去年中,父親確診癌末後,他去求了神,不是祈求爸爸身體健康,而是希望爸爸早點死掉。

神人同居的家是個黑洞,我感覺一直在往下沉

父逝前一夜,盧盈良夢見他,父子在夢中見了最後一面,但2人的離散在更早之前,18歲那年盧盈良就決定要走,追夢或逃亡不重要,重點是離開這個家。盧盈良和我們說起人生第一次到台北的狀況,凌晨時分,坐在非法營業的客運「野雞車」上,抵達那一刻,他看著窗外,「哇!怎麼這麼多燈?這麼多人?這就是傳說中的台北吔。」他不知道,那時車才剛到三重,根本還未抵達他要去的台北市。
異鄉人從嘉義出發,車子從農村駛向都市,從天色暗濛到日光大作,他的心裡也閃閃發亮,結果當晚沒聯絡好房東,只能睡在台北車站。
台北車站是18歲的盧盈良離鄉背井第一晚的住宿地,「靠著一根柱子睡。」近30年過去,他已忘了當時那根柱子在哪。
談到背離的小鎮與家,他告訴我們:「那是個黑洞。我感覺一直在往下沉。」那是個總在欠房租的家,「或者要繳學費了,爸媽就去湊經營的小吃店的零錢。」46歲這年,離家的人拍的紀錄長片獲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後又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長片和最佳剪輯。電影的主場景,就是那個神人同居的黑洞,那棟位在嘉義民雄的4樓透天厝。
神在4樓,有12尊,30多年陸續請來,住下不走;人則是浮動的,表定人口有盧盈良和爸媽兄姊,以及哥哥的孩子,偶爾還有孩子他媽。這個7口之家,常年缺少1人,那個人就是盧盈良。1994年,甫成年的他一從省立華南高商廣告設計科畢業,馬上來台北學習拍電影。這件事的天真程度是,明明和母親報備過,她也回答:「有才調(能力)你就去啊。」結果他離開第2天,母親打B.B. CALL(呼叫器)找他,他回電,母親竟然問他:「你都沒回來,是去哪了?」
母親壓根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那時這對母子大概也沒想到,那個問句,她會在之後問了整整24年。離開這麼長時間,盧盈良說自己回家不超過10次,幾乎像失蹤人口,「有時我太久沒回去,一進門我媽就掉眼淚。」

要先贖回自己,什麼工作都接,如果能出賣靈魂或肉體,應該也會做

不回家,因為爸爸。盧盈良的父親是個賭徒,一輩子就著迷這件事,賭到盧盈良還記得小時候為了躲債,搬好幾次家,「錢好像會咬他,放在身上會被咬,就留不住。」貧賤家庭百事哀,開口閉口都是錢,偶爾回家過年,年夜飯吃到一半就吵架,盧盈良起身就走。
母親還是習慣問著:「你都沒回來,是去哪了?」盧盈良開始連電話都愛接不接。彼時他住在很舊的雅房,找了製片公司的長工時助理工作,同時要適應台北生活,「我還記得有次騎車,覺得台北人真奇怪,很愛按喇叭,結果我朋友說,是因為我逆向…」
盧盈良(右)帶著攝影機回家,拍年邁的爸爸(左)、媽媽(中)等家人。他們喜歡被拍嗎?盧盈良說:「他們喜歡我回家,只要能回家都好。」(傳影互動提供)
那是人生最難熬的時間,但他如今講起來,都是一則則的笑話。盧盈良習慣把事情講得很好笑,台北居不大易,「因為我是鄉巴佬。」自嘲式的幽默感,是從苦中熬出來,不然會凝視深淵到溺斃。偶爾他接起媽媽電話,總是在要錢,「那時候流行現金卡,我就去借,借到卡債還不完,人家直接打電話到公司催債…我就想,我一直幫家裡,我會先垮掉…」
家是無底洞,他決定斷聯,「我要把自己先贖回。什麼工作都接,能賺錢就做。如果可以出賣靈魂或肉體,我應該也會做。」我們以為他又在說笑,他正色補充:「我是跟你講真的!」那段時間,他有時加班到臨近半夜,搭公車回家,「不知不覺,眼淚就掉下來。」被榨乾到什麼程度?他說:「想死啊。但我又找不到比較快活去死的方法。我怕痛,又怕血,好像也不是自殺的料。」說完又鼓舞自己:「我要活下來。我要拍電影。」

媽媽來電要求回家幫忙拍照,忽然想,還沒有準備好要失去她

他是真心愛電影。16歲,他在MTV打工,畫POP,有時也代班放片,看了《畢業生》《虎豹小霸王》等經典電影,「我覺得電影…帶著我在飛。」說話的語氣之真誠,像還在飛行。在台北服役時,他說自己是爽兵,每天能外出,就跑到西門町真善美戲院看電影。處理完債務,他31歲想進修,考取台藝大電影研究所在職碩士班,如此上進的青年,話鋒一轉又說:「一方面我也想要滿足我媽,因為我們家沒有人讀大學。」
學業、事業,都在台北,盧盈良愈來愈少回去。直到2017年,盧盈良接到母親電話,請他回家幫忙「拍照」。他知道媽媽在為自己的後事做準備了,「我忽然想,我還沒有準備好要失去她…」
盧盈良在台北最好的朋友都非文藝圈的人,跟這些人在一起他很自在,還特別提醒我們,請標註場地由「球咖休閒館」提供。
他終於回家,想留下一些紀錄,架起攝影機就開始拍home video。別人的家庭錄影帶,拍的是旅遊、慶生和婚禮,他們家拍的是父親像鬼魂一樣晃來晃去,無賴地要錢。媽媽腰傷,但每天堅持爬4樓去給神明上香。整部電影就拍這家人的家常瑣事,彼此關係這樣近那樣遠。電影開頭氣氛就凝滯得逼人,所有對話都那麼勉強,無以為繼,像沒事找事做,沒話找話說。但那或許才是真實的日常,台灣傳統家庭會有的各種溝通不良。
唯一的例外是哥哥。哥哥小學6年級開始通靈,聲音直達天聽,人神之間通訊滿格,為了證明所言不假,他報出神明給的3個號碼,父親拿去賭大家樂,全中,哥哥從此成為鄉里間有事問神的翻譯者。
但神力自此未在這家人身上再展現過。像是詛咒,給過甜頭之後,明牌再沒出來,父親十賭九輸,一家子愁雲慘霧,難怪盧盈良要跑。他曾在接受Podcast採訪時說過一句很動人的話:「電影帶我離家,也帶我回家。」當我們想問更多細節時,他說:「我好難得會講出這麼精緻的話。我那時候應該有嗑藥。」說完,自己笑出來。
《神人之家》獲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盧盈良(圖)在台上感謝家人,沒哭。監製陳璽文認為,可以讓盧盈良講家人而不哭,證明他透過電影成長了。(陳仁萱攝)
我們側訪《神人之家》的剪接師黃懿齡和監製陳璽文,2人對他的共同形容是缺乏自信,以及愛哭。陳璽文說起2019年,在一個業界的尾牙上,盧盈良就在旁邊吃東西,像一個旁觀者,不擅社交。那時他為了多少賺一些錢貼補家用,將隨手錄製的影像剪成紀錄短片《阿志》,在前一年得了新北市紀錄片獎,打算發展成長片。朋友知道盧盈良在找製片,主動介紹2人認識,「他第一個問題就問我,如果要跟我合作,是不是要花很多錢?很可愛。」而陳璽文聽了故事,一起訂出片名,同時提醒盧盈良說,關鍵字不是神,不是人,是家。

如果爸爸死掉,一定會很輕鬆,但那個當下發現對爸爸不全是怨懟

那個客廳和房間,分別貼著電影《碧海藍天》和詹姆士狄恩海報的家。海報是他在離家前不久貼的,「時常仰望,提醒我外面有更大的世界。」但事實是,這幾年家人又搬到別的房子,海報卻還在,「應該是家人拆下來,帶過去。」他的離家,他的追夢,從沒讓他在家裡缺席。電影裡有一幕,鏡頭拍著母親在翻相簿,哭著說遺憾沒能好好栽培兒子,黃懿齡說:「其實有另一個鏡頭對著導演,他淚流滿面。」
沒有什麼比「逼視自己」更困難的事,那個鏡頭後來被剪掉了。但令人心碎的段落還有太多,譬如哥哥種小番茄,播種日都請示過神明了,還是被颱風淹掉。譬如媽媽一輩子沒看過海,說希望死後骨灰能撒海裡,導演最後就帶媽媽去看海,「那一段很催淚。」我說,他語塞,好像不習慣被稱讚,隔天才忽然給出回答:「從這個作品來看,當作者,我是不及格的,但當家人,可能可以。」
盧盈良(右)帶母親(左)去看海。在紀錄片設計這個橋段,他很猶豫,但身為兒子,他說那是他想做的事。(傳影互動提供)
爸爸呢?爸爸過世前一天,你說夢見了他?他先沉默了1秒,撐著情緒,說:「我夢見我在台北的房間,睡在床上,我爸就坐在我旁邊,沒有講話。我們父子間沒有講話很正常。隔天我姊就打電話過來(說爸爸進加護病房)…」
黃懿齡跟我們說,盧盈良接到姊姊電話時,他們正在剪片,「他講電話時還有點冷靜,可是電話一切掉他就哭了。他之前一直跟我說,如果爸爸死掉,他一定會很輕鬆,但那個當下,我覺得他也發現,他對他爸爸不全然是怨懟,因為爸爸一定也有像爸爸的時候,但是那些事可能都被後來的事蓋過去了。」盧盈良很努力回憶,說更小的時候,爸爸玩賽鴿,「因為賽鴿要跑很遠,他就會載我們出去啊,去谷關,去把鴿子放掉。還好他沒有把小孩也放掉。」
父親沒有把小孩放掉,但小孩自己跑掉了。他形容在台北這些年,「好像脫離了原本的根,飄來飄去…。我一直知道這裡不是我的家,因為我終究會離開。」電影從2017年拍到2021年,4年多的光陰濃縮成90分鐘,這90分鐘又安慰了他的24年。他說,拍這部電影是想理解,父親到底為什麼戒不了賭?理解了嗎?「我覺得我從來不理解。自圓其說是,那可能是他僅有的樂趣,或抓住這個生命的動力。可是這些都太浪漫了,我不喜歡這樣去講。我曾經試著去理解過(就好了),沒有答案也沒關係。」

成立LINE的家庭群組時,覺得自己跟別人一樣了

結果電影上映1週後,他忽然傳訊給我:「剛剛家人跟我說,民雄開始有人注意到電影,看預告並認出我爸。很多人都說,我爸之前到處去跟人說,他的小兒子是一個導演…原來,爸爸一直很在乎我。」
拍這部片,也是想給18歲的自己一個交代。「我到底是為了追夢而離開?還是為了逃而離開?」因為逃亡,他能夠真正地回家,「但我有這個選擇,我的家人有嗎?」有答案嗎?「沒有,也不需要有。」經歷了這一切,你覺得有神嗎?他說:「我覺得也不重要。我也接受了。祂們是我家人的一部分…」
盧盈良(右)的哥哥盧盈志(左)參加《神人之家》特映,在不少特映場上,他提供自己栽種的小番茄讓觀眾帶回家。 (傳影互動提供)
一度四分五裂的家庭,在電影上映後,也有LINE的家庭群組了。陳璽文跟我們說:「成立群組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跟別人一樣了,因為大家跟家人都有一個群組,現在他也有了。」
我們跟他要了群組的對話截圖,都是一些再瑣碎不過的事。比如盧盈良不知何故獲得一個頸掛式風扇,問哥哥要嗎?結果侄子也跳出來要禮物。姊姊在一串對話後說:「你們這樣很不行,都等我上班才開聊。」侄子回嘴:「妳偷玩手機抓到,扣薪水。」盧家人的家庭群組名,跟電影一樣叫「神人之家」,群組裡當然沒有神,但一家人能自如地互動,或許已是神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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