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大學室友跟朱宜推薦小紅書。她們為了在社交媒體上看起來更漂亮,在小紅書裡找到妝容、穿搭、髮型、瘦身和拍照設定的資訊,學著做之後,發現成果還不錯。朱宜跟著滑小紅書後,大開眼界。有化妝教學—比如每人眼形不同,雙眼皮貼怎麼選?挑粉底如何找到適合自己皮膚的色號?還有教你烹飪—比如一個人的燉飯怎麼做?番茄炒蛋是先炒番茄,還是先炒蛋?影片短,重點清楚,毫不囉唆。對朱宜來說,很容易上手。
【時代現場】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小紅書糖衣下的隱憂

你知道「小紅書」嗎?它不是中國文化大革命紅衛兵口袋裡人手一本的小紅書,而是許多青少年每天必看的社交媒體,在青少年心中已經凌駕其他社交媒體。可是當青少年樂陶陶地沉醉,卻引發不少家長的恐懼。為何小紅書如此滲透進台灣年輕世代的心?家長在憂心什麼?
朱宜說:「青少年追求自我的各個部分,小紅書都能找到內容,它幾乎把觸角延伸到我們生活每個層面。」長相清秀,好學生模樣的朱宜,目前是國立大學二年級的學生,整個中學生活專注於升學,如今看小紅書學化妝跟做菜,像在補課。
潮流短資訊 好讀易傳播
朱宜還透過小紅書追星,小紅書有最新的韓星新聞中文翻譯、影視綜藝節目的精彩剪輯短影音,她不用再苦等中文翻譯和花時間看冗長影片。而且韓星身上穿的、用的,從頭到腳都可以在上面買到。每當朱宜課餘、打工後想放鬆,花同樣時間滑小紅書可以看到更多內容,她覺得好快樂。

中國社交媒體小紅書成立於2013年,被稱為中國的Instagram,最早是做美妝的自媒體,吸引了大量女生;近年開始做球鞋跟潮牌店,男性用戶逐漸增加,目前全球超過2億用戶。小紅書擅長將資訊與知識精簡,使用者也樂於分享,因此聚集各類輕薄,好看易讀的分眾資訊,加上用中文,正席捲台灣12至24歲的年輕世代。
根據READr2021年6月調查,國、高中生最愛用的社交軟體,小紅書排名第6。青少年喜歡模仿,口耳相傳和小紅書大量推播的結果,讓小紅書使用人口還在增加。
「台灣找不到這類型的娛樂跟生活媒體,所以有些青少年即使知道裡面可能有政治與文化宣傳目的,依然很喜歡。」目前在體制外實驗學校教中小學生的陳睨說道。
在陳睨跟學生的群組裡,學生很愛用小紅書的哏圖跟迷因對話。這些迷因跟哏圖很符合青少年愛耍酷、追求流行跟好笑的特質,傳播率很快,成為青少年間建立歸屬感、溝通的素材。陳睨說:「對這群青少年來說,政治跟這沒關係,全都是簡體字也沒關係,就是新鮮、好玩、抒壓。」
陳睨出生於全球資訊網誕生的1995年後,才剛脫離青少年的年紀,她曾在中國工作,加上多年使用中國網路社交媒體,很清楚青少年快速從小紅書裡體驗到的愉悅和快感,是如何讓人上癮。
高品味質感 青少年追捧
對更年長一點的青少年來說,小紅書展現的生活型態令他們著迷。
今年18歲的吳文在苦悶的國、高中時期開始接觸小紅書,「在裡面看別人煮飯、怎麼穿搭、分享讀某本西洋文學的感想,還有產品分享,讓人忘了現實,又非常有美感,讓你可以想像不一樣的自己、不一樣的生活。」吳文邊說邊滑動手機展示小紅書,打扮入時的女孩像明星般站在陽台上看著巴黎、在上海街拍;穿著潮服的少年走在人來人往的日本澀谷,「裡面創造的東西就是漂亮、polished(光鮮亮麗的),除了物質,還有品味跟氣氛,社群媒體賣的就是這個。」

小紅書的拍攝手法正是吸引人的關鍵。
小紅書在中國剛開始發展就是強調拍攝方式能讓二、三線城市的人拍得跟一線城市一樣美,因而讓各種分眾跟不同階層在這裡找到交集。大家都想知道,一線城市的人都去哪買東西?那些大家認為過得很好的人都做了哪些事?最近流行什麼?小紅書很快示範給大家看。名牌買不起怎麼辦?熱門博主會介紹價格低的「平替」(中國用語:大品牌的平價代替品),達到同樣效果。引導者玩著高低差的遊戲,吸引後進者追隨,並也上傳內容,大量中國跟海外華人加入,不斷滾動成一個龐大豐富的資料庫。
吳文目前在英國念大一,回頭看自己成長經歷,覺得國、高中年紀的孩子,渴望被看到、渴望有辦法出眾,也渴望生活跟現在不同,「小紅書裡那世界看起來就是個文明的國度、有品質的生活,如果你在人生匱乏的時候看到這個,怎麼可能不被吸引?」
青少年最重要的課題就是自我概念與認同的發展,他們有強烈的自我認同焦慮,如「我是誰?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特別是同儕眼中的自己,看小紅書就像是「照鏡子」,像納西瑟斯迷戀水面的投影,他們從螢幕裡投射完美的自我、理想的生活、可以憧憬的未來…這些都是現實上他們不可得的,藉以抒解現實的苦澀。
消失的政治 管控敏感詞
事實上,小紅書不只有化妝、娛樂這類資訊。有研究生在裡面找書單;還有藝術及科普類的知識整理,很容易用關鍵字搜尋到想要的內容。陳睨就會固定查看裡面的英文繪本,新觀念跟理論,「它很擅長將知識碎片化,讓人感覺短時間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變聰明了,可以跟別人談。」
小紅書牢牢抓住台灣青少年的專注力,卻引發家長憂慮它的政治滲透力。
陳遠有個上大學的孩子,他認為,中國透過抖音跟小紅書影響台灣青少年對中國的觀感,鬆懈其對抗意識,「這是一場認知戰,其實兩岸已開打,在年輕人的注意度上,我們已經輸了這場戰爭,我們沒有任何一個平台或媒體可以取代小紅書在他們心中的地位。」
青少年卻認為,大人太小題大作了。「小紅書又不能談政治,而且我不太關心政治。」目前就讀高三的小簡無所謂地說:「撇開政治,台灣跟中國沒有差很多。而且小紅書裡面的中國人很可愛啊。」小簡一身運動風著裝,精心打扮過。她喜歡在小紅書裡買東西。
朱宜則覺得,政治好像輪不到她管,而且小紅書輕鬆的內容,讓青少年感覺更親近,「大家因為迷同個偶像聚在這裡,有粉絲一家親的感覺。我們會吵的不是國籍,而是為喜歡的偶像,但小紅書裡的人很溫和,不會像微博吵那麼凶,讓人心碎。」朱宜跟室友都覺得小紅書裡的中國人講話滿好笑的。
在中國的社交媒體,所有敏感的政治用語跟話題都被屏蔽,小紅書因而像個真空,其實這是高度政治管控的結果,卻讓青少年有「政治不重要,排除政治,台灣跟中國一樣」的認知。問小簡在不在乎被統一?她說:「如果他們打過來,我是第一個逃的。其實被統也沒關係,這樣我訂的貨還比較快到。」小簡的看法令人心驚,中共「留島不留人」與「台灣人民再教育」方案不在她關心的範圍,她也沒有聽過。
經粉紅濾鏡 缺危機意識
對此現象,目前任教於交大陽明傳播與科技系,研究中國影視娛樂文化影響的學者戴瑜慧認為,台灣人普遍被「娛樂歸娛樂、政治歸政治」的說法洗腦,而沒有意識到中共新的政策「意識形態娛樂化」,把意識形態包裝進娛樂內容裡,讓人無知覺看了很多內容就是哈哈笑,覺得這怎麼會跟政治有關係?因而低估其影響力。
朱宜說,雖然從小到大上的歷史課,周邊環境都讓他們感覺,中國是處在威脅台灣的狀態,但是他們沒有經歷過上一代為爭取民主掙扎奮鬥的過程,更多時間是生活在安樂的狀態下,並沒有實際感受到中國的威脅,因而沒什麼危機意識。

對於小紅書的局外人來說,看法又是另個極端。小簡的同學睿芸從小跟著父母參加社會運動,又愛聽搖滾樂,政治意識強烈,她完全不用中國社交軟體。聽到小簡說統一也沒關係,到貨比較快時,她在一旁大笑說:「妳也太狠了!」但是她內心其實傷心又憤怒,「我憤怒我們這一輩對政治的不在乎,以及天真地以為自己不會被中國政治影響。」
但是,對於身處小紅書劇中的人來說,透過小紅書的濾鏡看世界,呈現的中國就是個文明的國度,過著有品質的生活。訪問吳文時,中國正發生封城導致的各種人道災難:新疆烏魯木齊大火燒死大樓裡被封鎖的人、富士康鄭州廠員工怕感染大規模逃離工廠,還有白紙運動。但吳文說:「小紅書裡面都看不出來啊。」
人的注意力有限,當小紅書搶奪青少年的注意力,又只推播他們想看的內容,就可能發生陳睨說的:「關注A,就不會關注B,比如我關注小紅書光鮮亮麗的東西,就不會去關注鐵鍊女被迫生8個孩子的事。」
簡體字入侵 專注零碎化
小紅書就跟其他社交媒體一樣正縮小我們的專注力。從小接觸的孩子,傷害更大。有老師擔心更早接觸抖音和小紅書的中小學生,已經比較會用簡體字書寫,覺得閱讀繁體字困難。
陳睨有兩個國中學生,每次閱讀文章前都要先用翻譯軟體翻成簡體字。現在學生也普遍欠缺寫作能力。陳睨認為,這一方面是網路碎片化的影響,孩子較沒有耐心去做需要花時間跟力氣的事,學生不肯實際去練習寫;老師也沒這麼多時間跟學生討論、修改文章。

因為深知太早被動接收網路資訊對孩子的傷害,陳睨和先生小林不讓3歲女兒碰手機,每天帶她讀繪本。小林是醫師,每週還要值班,他坦承要堅持不容易,但是他認為,建立孩子的閱讀習慣才能減輕這些不利影響。
如果青少年除了使用抖音、小紅書,還會閱讀、觀看其他平台跟媒體的資訊,家長、老師又願意了解孩子在看什麼,並分享跟討論其他看法,或許可以平衡小紅書的影響。問題是,現在有多少家長可以跟青少年談得上話?陳睨說:「特別是社經地位低,不愛念書的學生,家長沒時間花在他們身上,很多都只看抖音跟小紅書了,也只用簡體字,就很容易只吸收到對岸的資訊。」
對一些年輕人來說,領低薪,沒什麼未來,根本無心關心政治,談小紅書的統戰好像離他們太遠了。在海底撈採訪21歲的阿靖和筱玲這天,兩人正好休假。筱玲在酒店通宵上班,阿靖每天賣衣服到晚上12點。兩人工時長,一放假就約出來唱歌、吃好吃的。休息空擋,就是滑抖音和小紅書。
阿靖打扮入時,個性卻像個傻大姐。她說,老家在麻豆很無聊,高職畢業就到市區發展,她愛打扮,就去賣衣服。筱玲父親早逝,高三就離家出來打工。採訪時,阿靖除了放火鍋料,幫大家夾菜,幾乎都盯著手機螢幕的小紅書。筱玲說,受小紅書影響,曾想去中國發展,經從中國回來的朋友勸阻才打消念頭,「工作晝夜顛倒,我不好入睡,還好有小紅書,我都滑著小紅書入眠。」阿靖在一旁附和:「我也是。」
虛幻包裝下 沉溺不自知
有學者觀察到,透過中國社交媒體的追星資訊,中國的審查制度正悄悄延伸進台灣。為了做研究,這位學者潛入中國偶像男神王一博在台灣的粉絲群組,因而不方便曝光。她說,裡面群規就要求,不能談政治,雖然有人質疑,但是只要使用中國敏感關鍵字就會被踢出群組,理由是「不要給哥哥惹麻煩」。
當然也有青少年逐漸看清社交媒體平台的虛幻。吳文到英國念書後,也會在小紅書張貼攝影作品,而且很快獲得許多粉絲追蹤,讓他更明白為什麼小紅書會吸引數億人每天上來張貼資訊。他也看清楚小紅書的運作模式,「就是包裝,讓更多人取得這樣的生活方式,直到大家都一樣時,它就沒有任何價值了。到時又有人會去弄個新的社交媒體,大家再去追逐。」

但吳文認為,這就是青少年人生某個階段會追逐的東西,像他中學時也會以小紅書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價值,喜愛打扮帥氣,找空間跟氣氛都很美的咖啡廳拍照,「如果我不是後來人生有其他發展,我在台灣就是那樣繼續流浪。比我晚出生的人就更在其中。」
當小紅書透過高度政治控制,將資本主義那套操作得淋漓盡致,構築一個商品與娛樂化的烏托邦世界,讓人忽略了可能的政治後果。這讓人想起傳播學者波茲曼在1985年的著作《娛樂至死》對電視的預言:電視將公眾生活轉變為娛樂事業,我們對電視不饜足的胃口將使我們不斷被餵養著事件本身的內容,卻對事件的前因後果毫無所悉,最終或將被資訊過剩壓垮,直至失去一切意義,毀於所愛。
這預言用在今日我們更為沉浸其上的各類網路社交媒體,再加上一個背後監控操作的老大哥,是否精準的讓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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