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自己哭番外篇】告與不告的政治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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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麗君說話時著重脈絡與論述,我們在文化部辦公室的訪談,像在上一堂公民社會課。
鄭麗君說話時著重脈絡與論述,我們在文化部辦公室的訪談,像在上一堂公民社會課。
採訪鄭麗君這天,是6月4日。我們問鄭麗君30年前的今天,19歲的她在哪裡?(這天她還沒過生日,是49歲。)當時她讀台大哲學系,已開始參加社會運動。她說知道消息是隔一天看到新聞了,當時台大學生們準備發起紀念行動,大家開會討論怎麼為中國受鎮壓的學生發聲。
那是1989年,解嚴後第2年,鄭麗君回想,說那幾年發生好多事件,第一個浮出心頭的,是4月7日的鄭南榕自焚。30年過去,為民主自由而消失的生命成了歷史記憶。
鄭麗君曾參與野百合學運,抗議地點在中正紀念堂,為威權而蓋的建築與廣場,也是爭取民主自由的地點。當年經歷社會運動的學運份子,隨著政黨輪替,一一躍居政壇。隨著體制變化,中正紀念堂的轉型,也由當年爭取民主自由的學運份子執掌。
我們以此提問,而鄭麗君也以嚴肅正經的態度回應,不過,可能是太嚴肅太正經了,訪談內容因此成了冗長的演講。
問:太陽花學運時,學生衝進行政院意圖佔領,遭政府提告,你擔任立委時,曾二度質詢前行政院長毛治國、張善政,希望能撤告,這件事一直到林全擔任行政院長,才終於撤告。為何你認為需要撤告?去年中正紀念堂遭潑漆,回復需要修繕費用,今年立委柯志恩質詢你,問文化部要不要告?你回應轉型正義需要的是和解。而在出席華視的關懷演藝人員春節餐會時,老藝人鄭惠中不滿你支持去蔣化,打了你一巴掌,有許多人認為此舉傷害了台灣民主,應該提告,但你沒提告,大家認為你態度太軟弱,為何你不提告?告與不告,對你來說反應的一種政治哲學嗎?
答:我質詢時,我是立委,我問的是政府,不是行政院長個人。鄭惠中事件時,我是政府,所以事件發生之後,我離開現場在車上的時候,我思考這個事件意味著什麼。
如果是個人的話,我跟他之間,就是個人遭受暴力攻擊,但是我現在的身分,我是政府,我身為政務官,我當下最大的責任,是避免暴力的再複製。
我知道這個巴掌背後,代表的是對轉型正義很深的誤解,這個誤解的來源,正是我們推動轉型正義的理由,這是我們對於一個傷痛歷史的冷漠跟不了解,甚至對傷痛歷史造成了二度傷害。
這也是為什麼我這2年要參與推動轉型正義。我們了解歷史的真相後,才能夠採取同理心去了解受難者與受難者家屬,跟他們的痛。唯有同理心,你才能理解,當時加害的體系是錯的。所以我們要修正當時的不正義,除了撫慰受難者、平反受難者,更重要的,是檢討那個體系為什麼會產生這個錯誤。
修正這個體系,是為了讓我們的民主更健康,確認我們這個社會背後,人權的價值是一致的,才能夠鞏固我們彼此價值的基礎。
如果民主沒有共同的基礎,就像房子沒有共同的地基,民主是會分裂的,永遠會處在不同歷史的記憶、不同的世界觀、不同的裂痕,跟對抗,所以才會產生那一巴掌。
鄭麗君出席行政院文化獎頒獎典禮。
所以我身為政務官、政治人物,更要去克服產生這一巴掌的社會結構本身。所以我選擇這個事件不是我跟他個人的暴力衝突,民主不容傷害,我希望對方更了解什麼是轉型正義。之後我有邀請他,有機會就去參觀人權博物館,我希望有更多對話。
我當時認為,我提告會聚焦在我跟他個人的暴力衝突。
因為也會有支持我的民眾,也會有跟他同樣立場的民眾,(我認為)不能夠對立下去。政治人物也不能怕這種對立,政治人物就是要引導對話,促進社會溝通,轉型正義就是要建立共同的人權基礎。
我希望行政院撤告,是因為太陽花運動是一種公民的行動、公民的訴求,何況太陽花運動的學生,其實並沒有採取人身暴力的攻擊,他是用占領的行動凸顯主張,所以我覺得政府應該正視公民行動。
我認為不應該把太陽花行動,跟巴掌行為放在一起。
我覺得政府有更高的責任,去帶領這個社會團結跟和解。所以我說,我們需要的是和解,和解不是和稀泥的和解,和解的基礎是真相跟公義,在正義的原則上的和解。
如果今天我不是政府,我是個人,或者受到暴力或汙衊的是我的家人,我會選擇使用法律途徑去守護我個人的名譽跟人身安全。
其實我擔任文化部長第一天,我就跟我同仁講,我們是政府,我們不要輕易罵人民,人民違法我們依法辦理,人民有對政策誤解,我們就澄清說明。我可以跟立委激烈辯論,但你看我對外的發言,我很少對人民或社會用激烈的言語,我覺得這是基本為政者的原則。
所以我在面對這個事件,我選擇我盡到我的責任,我才會心安。
民主轉型三十幾年,台灣還是年輕的民主國家,我們對於執政或持有權力,權力來源是人民的付託,你怎麼去行使,怎麼去扮演政府的角色,需要不斷思考跟反思。
問:大學時期參加野百合學運,當年學運的場所,是中正紀念堂。當年學運份子的你,成了文化部長,現在如何看待中正紀念堂?陳水扁總統執政,你擔任青輔會主委,陳水扁執政末期,有一連串去除蔣中正銅像的動作,後來這些銅像被移、被拆後,送到慈湖。當時的社會氛圍充滿對立,現在回顧,你怎麼看待?
答:其實中正紀念堂是人生的偶然。它之前是教育部主管,移轉到文建會,然後文化部成立(文建會、行政院新聞局、研考會合併成為文化部),歸在文化部底下。
我們年輕時在那邊抗議,我們現在負責中正紀念堂,然後《促轉條例》通過第5條,其實有很明確的威權象徵處置,包含拆或移除、改變,或其他方式處理,它的確克以主管機關去推動威權象徵的轉型。
但是對比,民進黨上一次執政,朝小野大,推動法案並不容易,以及社會長期的思考模式,大家把它稱之為去蔣化,或是拆銅像,這個是在事物的表徵,所以中正紀念堂轉型,我很強調不是去蔣化,是去威權化。
為什麼會有銅像?會有威權象徵?來自於過去威權統治時期,國家透過威權象徵,鞏固非經人民普選的一種正當性。第2個,過去威權時期,產生人權大規模破壞的事實,所以當我們推動轉型正義,還原歷史真相的時候,這些破壞來自於國家,來自於體系,我們必須去檢討,這個體系為什麼會產生。
而在民主社會裡面,我們就有一種更民主的思維跟能力,檢討我們要不要這個威權象徵?所以這並不是一個部長或一個政府來決定不要威權象徵,推動轉型正義,應該是我們社會一起來討論要不要有這個威權象徵。
從國際上來看,如果有一天台灣社會有共識,對威權象徵有適度的做轉型,不再崇拜威權象徵,那台灣就是一個更民主的社會。
所以我上任以來,花相當時間推動中正紀念堂轉型的社會討論。2年前,我宣布中正紀念堂要轉型,但是我們要從社會討論做起,用一種比較好的方式討論,不是叫囂的、對抗式的,是用審議式民主,我在青輔會開始推動的,促進對話,就是希望大家思考,真正珍貴的,是討論跟思考的發生,沒有禁忌,不同立場可以討論,大家一起決定怎麼轉型,我覺得這個過程就是社會對這個人權的再民主化,我們可以用最自由開放的心靈討論這個過程。
所以不是把銅像搬走一個很物理的事情。
再來,達成對中正紀念堂轉型的一種想像,我們文化部就會以這個想像來修法,因為中正紀念堂是一個行政機關,有一部組織法,所以當有一些朋友告訴我:「部長,你們應該快一點,趕快把銅像搬走!」其實我也跟他說,那部組織法,才是最大的銅像,無形的銅像。
因為那是國家用法律明訂要追思蔣公。
大家討論有共識,我們就提修法,修法循民主程序來完成,那代表我們用很民主的方式來推動,我選擇的路徑,就會跟我們上一次執政不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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