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e的手機裡動輒有數十張同一場景的自拍照,側臉、正面不同角度配上不同微笑,「我會花一個小時自拍、修圖,終於弄好一張滿意的(照片),再上傳到社群媒體。這還不包括前面挑衣服、化妝的時間喔。」23歲的Simone屬於網路原生世代,生活有大半都與社群媒體連結。花時間放照片,已是每日例行公事,但即便上傳完美照,開心的情緒也僅維持一下,「馬上又會覺得沮喪,因為(照片)都是假的。」不過就算沮喪,仍舊要放照片,如果不放,「怕別人會覺得自己過得不好。」
【時代現場】美麗及其不滿 看臉時代下的容貌焦慮

最嚴重時,Simone甚至覺得「長得不好看,不值得活著。」低潮時她會在手機裡寫下陰暗的語句,責備自己為什麼這麼差,也會在行事曆上做記號,告訴自己這是糟糕的一天,她跌落谷底。雖然伴侶總說「妳很好」,但Simone聽不進去,「有陣子我甚至分不清楚鏡子裡的我、照片裡的我和別人拍到的我,哪個才是我真正的模樣。也覺得每個看起來都好醜。」

看著鏡裡的自己,覺得不好看,不值得活著
身高181公分的Simone很難不引人注意,國小時Simone就已長到170公分以上,排座位或拍照時總會自動走到最後面。無論到哪,她都能感受到四周炙熱的眼神,「有次我和爸媽在外頭吃早餐,後面坐兩個人一直竊竊私語:『你看那個女生好高!』搞得我很不知所措。」身高帶來的關注讓Simone十分害怕,「總覺得他們也會連帶注意到我的臉。」
年紀更大一點後,身高帶來的目光不再螫人,但焦慮移轉到外貌上。Simone有「酒糟性皮膚炎」容易反覆發紅、有膿包,對比網路上到處是皮膚靚白平滑的纖瘦美女,「有陣子我覺得我很醜,而且這個情緒會蔓延到我整個人的價值,連帶覺得我連皮膚都照顧不好,很糟糕。」

Simone不喜歡自己的臉,除了皮膚問題,還有雙下巴。為了呈現下顎輪廓線,照相時開美肌功能,事後修圖再上傳已是整套標準流程,「我修圖技巧已經爐火純青。」Simone笑著講解如何用修圖軟體「重塑」一個令她滿意的下巴線條。
她也在意突出的小腹,曾經瘋狂減肥,一整天只吃沙拉和一點點其他食物,走長長的路運動,「從松山走到萬隆,走一個半小時,中間餓了就喝水。」她欽羨身材纖細,胸臀豐滿的身形,看到社群媒體上其他人的漂亮照片,忍不住想著自己身材外貌上的缺陷,「我以前室友超瘦,看著她,我就會想說我怎麼那麼胖。」
「減肥很容易遇到瓶頸,某個程度後體重就降不下去。」體重計上的數字卡在67公斤時最讓Simone焦慮,擔心復胖、沒辦法再往下減。
有段時間她會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嚴格檢驗皮膚有沒有變差、雙下巴明不明顯、小腹有沒有凸出來,最嚴重時,「甚至覺得長得不好看,不值得活著。」低潮時她會在手機裡寫下陰暗的語句,責備自己為什麼這麼差,也會在行事曆上做記號,告訴自己這是糟糕的一天,她跌落谷底。雖然伴侶總說「妳很好」,但Simone聽不進去,「有陣子我甚至分不清楚鏡子裡的我、照片裡的我和別人拍到的我,哪個才是我真正的模樣。也覺得每個看起來都好醜。」不斷摳著臉頰皮膚,哀嘆皮膚總是不光滑平整。Simone害怕看到自己的臉,那些折射出來的影像,都是她「不夠好」的證據。
Simone上網搜尋,在論壇裡找到了「身體臆形症」(Body Dysmorphic Disorder, BDD)的相關討論,才察覺自己的容貌焦慮似乎嚴重到近乎精神症狀的地步,因外表而感到憂鬱、不敢出門社交。
男生一句某某某的腿比妳還細,就瘋狂減肥
身處社群媒體的時代,許多人如Simone一般,對照著網路上的俊男美女,回頭譴責自己不夠好看,社群媒體使用者因社會比較(social comparison)而帶來焦慮感,降低自我肯定,2021年九月,《華爾街日報》報導社群媒體Instagram內部的研究顯示,三分之一的青少女因IG而有更嚴重的身體形象問題(body image issues)。
台灣的精神醫學界也注意到類似狀況,嘉南療養院成癮暨司法精神科主任李俊宏的成年患者中,部分因為長年承受精神壓力,因此出現自傷行為。細細分析患者的生命經驗,可以窺見早期青少年建立自我形象的敏感時期,碰上社群媒體氾濫,「網路上的互動過於單一,不是按讚就是倒讚,加上放一張照片都可能被任何人點評,長期暴露在容易遭受批評的環境,只會覺得自己很差。」
2023年初,關注青年健康的英國慈善機構stem4公布一項調查數據,顯示社群媒體對青少年產生不良影響,18到21歲的青年中,高達五分之四不喜歡自己的身體,並對外表感到尷尬;12到21歲的受試者中,14%有飲食障礙問題,曾過度飲食控制、催吐。

Grace也曾是因容貌焦慮而出現飲食障礙的其中一人。30出頭的Grace是三十世代女性社群平台「Miss30」共同創辦人,她才剛從嚴重的飲食失調裡緩慢復原,重新建立食物與身體的關係。分享自身經驗時,Grace才發現,原來許多女孩從小也有同樣困擾,但大多數人不知道如何尋求幫助。
國中時期Grace便開始減肥,「我個性比較敏感,青少年身體發育時,女童到女孩的身體轉變讓我對自己非常在意。」青春期的同儕難免拿外型當談資,「有時有男生隨口說『某某某的腿比妳還細』這種話,就會讓我回去瘋狂減肥。」
她和朋友找了各種減肥祕方,「印象最深是有個菜單,規定其中有一天只能吃冰淇淋。」如今回想,Grace自己都覺得荒唐,但年少時為了減下體重,什麼都敢豁出去一試。長大後她嘗試減肥藥,還有各種狂暴的減肥食譜,最激烈的減肥手段出現在新冠肺炎嚴峻的2020年,「有次斷食11天,每天只喝3000cc的純天然楓糖漿加辣椒粉兌水。」這食譜原是為了身體排毒,但Grace就當是一邊排毒一邊斷食減肥。
看到社群媒體的美女就焦慮,她們腹部都好平
她只買最小尺碼的衣服,一旦穿不下,就認定是自己的錯。飲食控制的同時,Grace也每天健身,希望練出腹肌線條,「看到社群媒體上的美女就焦慮,覺得她們腹部都好平坦。」直到後來工作上遇到許多健身網美,才知道她們也是有小腹,壓力一來也會暴食。
Grace也曾經去醫美診所諮詢體外溶脂,診所醫師苦笑問她:「體外溶脂是要能掐出一大塊肉才能做,妳根本掐不出來,到底要消除哪邊的脂肪?」

遇上朋友約聚餐,Grace就害怕,看著桌上美食,「心裡想說這都是垃圾食物,吃了又有罪惡感。」加上飲食過於清淡,曾經炸雞一放入口中,「嘴巴就破了!心想我到底吃得多清淡,已經不習慣重口味了。」當下連自己都啞然失笑。
有次喝醉後隔天醒來,她在洗手台發現5、6個便當的殘骸,像是她的潛意識與意志力拚搏一番後遺留的戰場,「可見我多想吃,才會在喝醉意志薄弱時買了一堆便當,但我同時又不能吃,所以把它們倒掉。」
嚴格飲食控制影響她的身體,「我的澱粉攝取大約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因為澱粉太少,開始落髮和停經。」
直到有天Grace看著一張活動現場的照片,發現裡頭有個女孩身形很美,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她自己,她驚覺自己總看不見自己的好,只會在鏡子裡發現缺陷與不足。她覺察心理似乎出了狀況,開始尋求專業協助,「我找了營養師幫我改變飲食障礙,才知道很多人都有類似問題,且根源來自心理。」
營養師引導Grace調整與食物的關係,理解身體渴望食物的原因,並善待和回應身體的需求,「有天我很想吃紅豆餅,營養師說這代表身體有這個需要,那就順應它。結果我才咬下一口紅豆餅,月經就來了!」Grace大笑出聲,「天啊!我到底有多想吃紅豆餅啦。」她也才明白,身體最誠實,當它渴望某些食物,代表它需要被滿足,「我應該正視身體的需求,而不是強迫它或壓抑它。」
反覆整形,但效果不如預期,又更焦慮
容貌焦慮除了引發身心症狀,也可能導致過度醫美。曾在台大精神部任職的交感身心診所專任主治醫師郭家穎曾遇過一位患者,剛成年便斷斷續續地因容貌焦慮來進行諮商。社群媒體氾濫,上頭除了有姣好面容,還有生活風格等各種層面的「展演」,讓青少年經歷的「比較」更加細緻與全面化,自我認同建立過程相較過往更加辛苦,也衍生出焦慮。為了緩解焦慮,醫美也成為方式之一,「像這名患者會反覆去做一些整形手術,例如墊鼻子,但做了幾次發現效果不如預期,又陷入更嚴重的焦慮。」
在整形診所工作十餘年的小喬(化名)也遇過不少客人,多年來重複進出診間,「現在很多是一滿18歲就跑來做(手術),還有成群結隊的少女一起來,從最入門的割雙眼皮開始,之後陸續墊鼻、做下巴。」小喬聳聳肩:「或是來把額頭、下巴填飽滿,填了以後覺得不夠,一直補填。」還有客人拿著美肌過的照片跟醫生說想要做成那樣,搞得醫生也無言以對。
在年輕客群的身上,小喬感覺到網路推波助瀾的效力,「很多人會帶著網紅的照片來說要做一樣的眉眼寬度。好像長得跟網紅一樣,就能過得跟對方一樣好。」卻忘了每個人天生骨骼各有不同,外貌的特色並不適用在每張臉之上,「也沒有想過,填充外來物質到身體裡總有風險,出現問題以後修復、重做的費用都會越來越貴。」
14歲開始擔任外拍模特兒的瑪麗蘭喵,也曾盲目為了外在的審美標準一個勁改造自己。外拍模特兒的世界裡,一個比一個纖瘦、骨感、胸部豐滿,不符標準還會被攝影師挑剔,「問我最近是不是胖了,要控制一下。」為了讓照片好看,她16歲就節食、催吐,只喝豆漿和吃水果,因為太久沒有食用固態食物,「硬一點的水果都讓我胃不舒服。」
「我會一次吃7、8顆瀉藥,然後帶一大罐水坐在廁所,拚命灌水,逼自己排泄。很痛苦。終於排泄後,我會一邊哭一邊開心自己瘦了。」瑪麗蘭喵苦笑,到最後瀉藥已無效,她會直接用浣腸。170公分的她,最瘦時只有42公斤,被精神科醫生診斷厭食加暴食症。
剛成年,瑪麗蘭喵立刻做了隆乳手術,「因為攝影師覺得這樣比例比較好看,年輕時我也沒什麼主見,別人覺得好我就去做。」結果開完刀傷口滲血,她痛了一個多月。隆乳之後,「醫美的諮詢師說我的臉很完美了,但鼻子可以再更好。我就去做鼻子。」她也曾為了改善兩頰嬰兒肥,去打了肉毒桿菌,「後來因為學唱歌需要使用臉部肌肉,才沒繼續打肉毒。」直到現在25歲出國念書,她發覺國外模特兒根本不追求大胸部,開始後悔當年一時腦熱動了手術。
沒辦法不追求漂亮,但會去了解自己喜歡的模樣
容貌焦慮讓人身心疲憊,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是,不論是精神醫療現場或是醫美客群,性別比例都呈現出顯著差距,「來我們診所的,女生占了8成。」小喬說道。而這比例也與因容貌焦慮而求助身心科的患者性別比一致。
對於容貌焦慮裡內含的性別差異,交感身心診所醫師、專長性別認同議題的徐志雲分析,由於主流文化建構在異性戀男性視角上,而這個視角將「女性的價值」與「外貌」連結,「像我們稱讚一對伴侶會用『郎才女貌』。可見從過往至今,女性一直被培養成外貌出眾才有價值的形象。」
包裹在這樣的文化裡成長的女性,不可避免地自我懷疑起自身價值是否與外貌有關。在區塊鏈產業為人所知的三媽也常常自問:「我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厲害?還是因為有我這個外型,大家才覺得我厲害?」
波浪長髮配上靈動貓眼,外型亮眼的三媽說自己的成長經歷裡,不論念書或做事,外面的稱讚總和外型脫不了關係,「像是『功課好又漂亮』這類誇獎。」儘管成人後在專業領域為人熟知,「有次我參加一個區塊鏈的論壇,線上網友卻在留言區討論我的外型長得像某個明星。」
外在的反饋讓她懷疑:「假設能力值滿分100,究竟是我的專業在裡面就占了95分,還是專業其實只有60分,剩下是外貌幫我加上去的分數?」連她身邊友人都覺得,三媽能在事業上有成績「都是因為長得漂亮」。這些話刺傷她,「我心裡會難過,但我也不能百分之百反駁說這句話是錯的。」
這份懷疑轉化成焦慮,「讓我害怕失去這個外表。」她說自己如今只要工作遇上瓶頸,慣性會想做醫美療程,「因為我不知道我的外貌是不是我能力的一部分,沒辦法區分,所以工作不順、覺得需要提升能力時,就會去諮詢醫美。」
不只工作領域,親密關係也牽動著焦慮,「容貌焦慮最嚴重的時候就是失戀,會想說『我是不是變醜了,他才不愛我。』」
「像我曾經有個曖昧對象,他喜歡腿很細的女生。」兩人斷了來往後,三媽跑去打小腿的肉毒桿菌,試圖讓小腿肌肉線條消失,邊哭邊想著「我也有鳥仔腳了」。
「我現在有個伴侶喜歡大胸部,只要一吵架我就開始看隆乳的資訊。」她細細思考這行為背後的邏輯,「大概是認為我成為對方喜歡的外型,這對他來說是有價值的,那他就會更愛我。」
三媽知道這些追逐美麗的動機,多少都是異性戀男性視角下的產物,「但保持漂亮會讓我有安全感。」焦慮不會消失,她只盡力在框架內保持主動性,理解審美應該多元,也不過分追求流行的外貌特徵,「我沒有辦法說不要追求漂亮,但我會去了解自己喜歡的模樣,往自己喜歡的樣子去努力。」
即便不是最完美,現在想帶這張臉過一輩子
瑪麗蘭喵則是終於擺脫他人的目光。出國之後她見識到更多看待身體的角度,理解「不管是哪種身材,最重要的是『善待自己』」,她不再因為別人的意見而改變自己。去年她動了雙眼皮手術,但這次終於不是為了別人的審美觀而動刀,「是我自己想要這樣的雙眼皮,才去做的。現在這個外表,即便不是最完美,但我也想帶著這張臉過一輩子。」
而Simone終於停止討厭自己,去年9月,她無意在社群媒體上看到一個女生跳舞的影片,影片裡的女孩「既不特別漂亮,身材也不纖細」,但散發的魅力讓她著迷,她寫訊息給對方感謝這些熱力四射的影片給了她勇氣,找到一個舒服的方式看待自己。「我想要跟她一樣,成為一個因為努力做一件事而閃閃發亮的人。」渴望得到鼓勵時,她會打開女孩的影片激勵自己,「現在我覺得我不用漂亮,當一個普通人也可以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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