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餐廳該有的快、方便、混血菜式、有甜有鹹,這裡都不落,要說差異,就是環境更乾淨明亮。沒過多久,絲襪奶茶、滑蛋叉燒飯、咖哩魚蛋與花生西多士等,已端上各自該到的桌次。奶茶醇厚、不甜膩,與冰塊在嘴裡碰撞,頗能降暑解渴;咖哩魚蛋入喉後才浮出的微辣感,十分誘人食欲。
茶餐廳標配的凍檸茶與絲襪奶茶,Andy調的飲品甜度適中,冷熱皆宜。(70元/杯)「絲襪奶茶是用3種紅茶茶葉混在一起,香氣足、不澀。以前英國人喜歡喝紅茶,但貴啊!廣東人喜歡喝普洱,香港人就混來混去,混成喜歡的味道。」Andy笑著說:「港式是沒有正宗的!我們的特色就是『變來變去』,像咖哩,印度口味吃不習慣,就做出港式。」
Andy把茶餐廳的文化搬來台灣,也把香港的氛圍帶進餐廳。茶香、咖啡香與咖哩香縈繞的20餘坪空間,略顯擁擠,粵語歌交雜著港人聊天的聲音墊成背景樂,拼貼出來的旺角街景占據整面牆,「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如水再聚.莫失莫忘」的布條把其他空白處填補得不留餘地。
九月茶餐廳店內有大量香港元素,包括書籍、海報等,可以感受與看見香港的歷史與轉變。看我們盯著紙上旺角出神,他悠悠道:「想讓香港人進來有家的感覺,也讓沒去過的台灣人知曉香港街道長什麼樣。」他頓了頓,「可是現在都不一樣了。」現在的香港變成什麼樣子,Andy其實也只能從網路、媒體看見,逾4年未返故土,並非不想,而是不能。挺香港、協助在台港人,他自嘲是黑名單,開店至今家人未來過,甚至斷了聯繫,「只能開小帳偷看他們的社群平台。」
今年30歲的Andy是出生於香港南方的香港仔,父母親經商,雖關心3個兒女,卻無暇多加看顧。「我小時候很叛逆,都跑出去玩,晚上不回家。」頭髮梳得整齊,戴著細框、大鏡片眼鏡的他看來斯文有禮,卻說自己差點變古惑仔,使壞程度與老電影《超級學校霸王》的反派角色忌安差不多,「讀中學初一的時候,同學被學長欺負,不合理啊!那時覺得保護自己就要先當壞人。」
不到16歲就到處打工,待過速食店、跟車送貨、在精品店賣包,最後到一家高檔粵菜餐廳做外場,「忙到不能吃東西,很餓的時候就吃一口人家吃剩、要丟掉的。」做了2年多,轉進廚房,「早早出來混,知道怎麼生存。那時候要討好廚師,跟他們喝酒、賭錢,看見他們需要就幫忙撿備料。師傅看你滿聰明的,就教一點。」
Andy學得認真,大廚們也不藏私,「他們人很好,有些廚師會說配料全部丟進去炒就好啦,其實順序很重要,先炒什麼才能發揮食材特色與味道,有沒有用心是不一樣的。」那間餐廳就像廚藝學校,他學到功夫,也磨了心志。
Andy 16歲開始在餐飲業打工,習得一身好手藝,店內菜單都是他設計、調整。天晚上結束營業後,老闆兒子帶友人到店裡吃飯,Andy與同事加班,在外場服務,「我們就換菸灰缸、倒茶。看著他大我沒幾歲,旁邊坐著一個美女,很典型的富二代,心裡不好受。」收工後他和同事聊著,「我說:『我們一輩子都要這樣嗎?』要努力成為坐下來的人,不是站著的。」
餐廳裡的師傅大多學歷不高,出走創業也因不懂經營而失敗。Andy不喜讀書,卻知道這是唯一出路,「思維要跳出去。不管做什麼,至少得有一個專業。」那年他19歲,學校急著要他畢業,「我是學渣啊!去找校長,拜託讓我多留校一年,他以為我想搞事情,我說我真的想努力。」一年時間,他惡補進度,坦言香港的大學極難考,看見有同學選擇到台灣,便也以此為目標。
熱銷的滑蛋叉燒飯淋上特製醬汁,港味十足。(160元/份)「我是求穩的人,選建築系,想說開餐廳可以自己設計,開不了也可以當建築師。」2014年,他到台中霧峰的朝陽科技大學,樸實的農村景象讓他一度崩潰,「我問朋友:『不是說跟台北一樣?』」但更衝擊的是香港爆發雨傘革命,他剛到台灣沒幾天就看到直播裡警察打人,又急又怒,想回去幫忙,「同學勸我留下來,告訴其他人香港發生什麼事,每個人要發揮不同角色。」
之後幾年,香港的社會運動稍停,改變卻沒變緩。畢業後Andy原想在香港開台灣冰店,見環境、政策已大不相同,加上租金制度對創業者頗為嚴苛,「簽約2年,若做不下去要退租,租金照樣要付完。」他轉念在台灣開茶餐廳。
選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開店,與港人的性格或許有關,「台中太休閒了,在香港習慣有壓力就會成長,台北也比較多香港人。」2週就找到大馬路旁的店面,「有朋友在馬偕醫院工作,推薦這附近。但決定得太急,離捷運站、商圈有一段距離,人潮少。」
九月茶餐廳很受附近上班族、觀光客與在台港人喜愛,Andy(中)送餐時也會與客人互動。拿出打工、投資存的錢,和一名同鄉一起創業,「花了80萬元,店面自己設計、找工班裝潢,師傅建議用木頭,我都說不用,壁紙就好,錢不夠啊。」同時他打電話給認識的香港批發商買原料,卻發現會貴1到2成,有些更是寄不過來、買不到,於是他決定自己調,「店內咖哩也是我混合咖哩粉跟咖哩醬做的。粵菜很多都是這樣,不是大家想像中茶餐廳的某種東西就一定是某種味道,醬料是廚師自己的祕密。」
2019年九月茶餐廳開幕,初時生意冷清,後又碰上Covid-19,合夥人拒絕再玩,Andy一人包辦大小事。他倒不覺得苦,「對香港人來說,太簡單會覺得怪怪,有困難才完整。」
沒客人上門的日子他則努力調整口味,「在香港,茶餐廳是要給附近的人吃飯、聊天,很有人情味的地方。如果做茶餐廳,口味無法給當地居民天天吃,那跟茶餐廳的本意好像不一樣。」他保留了香港料理特色,甜、鹹略減,調整出台灣人喜歡的味道。但有些堅持不能改,如選用香港的麵,「習慣了,味道真的有差。」麵包卻又大推台灣製造更美味,食材的兼容並蓄很符合他說的香港特色。
魚蛋Q彈有勁,咖哩香氣濃郁,入口後才竄出的微辣很誘人食欲。(80元/8顆)疫情期間,做外送、外帶,收支還能打平,Andy行有餘力,也送餐到附近醫院,港人身分吸引媒體採訪,意外讓更多人認識。那一年反送中遊行爆發,Andy往來港台參與,媽媽傳了大篇文字與語音訊息,問他做生意就做生意,為何要沾染政治,Andy只回了一個笑臉貼圖。「10年前我做不了什麼,有能力了為什麼不幫忙?」想著還可以回香港吧!受訪時用了另一個名字「成三灝」,但終究是回不去了。
慶幸的是,熬過三級警戒的幾個月,茶餐廳生意漸好,店裡除了港人、台灣人,甚至還有日、韓網友慕名而來,「我們立場鮮明,一些名人、網紅來都不敢打卡,有好有壞啦!」在台灣的生活算是穩定了,「我一星期都會做一次惡夢。夢到回香港,然後就回不來了。」他半是搞笑、半是認真,只是有些感傷即便揚起嘴角也壓不住。他聽說弟弟要結婚,連祝福都不能給,「如果有一天爸媽離開了,真的、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他只能好好照顧自己,「未來會想去香港啊!但還是要回台灣。」去與回的受詞已轉換,現在的他是在台港人,等著成為正港台灣人,但情感上的連結不會斷,「希望更多人來店裡,知道香港的事。」就像記憶裡,故鄉高聳大樓下的茶餐廳,不分時段,都有人在聊天,聊著關於香港的大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