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腿》　快一步，慢一步

鄭先生和錢小姐因為一起跳國標舞而結緣成婚。所以，鄭先生死亡之後，錢小姐對運屍車提出要求：不要按照慣例播放宗教音樂，只要播放華爾滋，這樣才對得起愛跳舞的老公。電影銀幕裡運屍車一邊播放〈藍色多瑙河〉，一邊在路上衝刺的一路順風奇觀，讓我聯想起庫柏力克科幻名作《2001太空漫遊》中，隨著〈藍色多瑙河〉音符運轉的太空船。難道《腿》也是科幻片嗎？

《腿》也讓我聯想科幻文學經典《科學怪人》。在《科學怪人》中，瘋狂科學家收集大量屍塊，組合成為一具「怪物」（就是那尊滿臉傷疤的大隻佬）。在《腿》裡頭，眾多醫護人員就如同瘋狂科學家，被送上手術床的鄭先生就如同怪物。失蹤的腳，就是這部電影的屍塊。《科學怪人》中的怪物受盡委屈，只願得到一個女性配偶，排遣寂寞。在《腿》中，如同怪物的鄭先生也同樣需要一個女性配偶，那就是錢小姐。鄭先生的確千方百計才把錢小姐娶到手，但是詭異的是，他在婚後卻頻頻把老婆一腳踢開。（所以鄭先生的腳，就被詛咒了嗎？）

又例如，鄭先生喜歡搶快一步，冒險投資，甚至不惜放老婆鴿子，等於把老婆踢開。但鄭先生有勇無謀，每每一敗塗地。錢小姐只能在後面擦屁股，收拾殘局。正因為屢屢投資失敗，鄭先生才慢下腳步，跟老婆同手同腳，合開舞蹈教室。鄭先生總是貪快，相比之下步調正常的錢小姐反而慢半拍，也就是俗語說的「腿了」——英文的「落後」（lag）跟「腿」（leg），勉強算是諧音字。不知道電影片名《腿》這個字，是不是在說錢小姐一再「腿了」？

鄭先生和錢小姐好不容易合作創業，開設舞蹈教室。《腿》這部電影洋溢舞蹈教室光影，讓我聯想20世紀的黃凡小說《曼娜舞蹈教室》以及21世紀的李維菁小說《人魚記》：這些故事，剛好都結合了搶眼的舞蹈教室以及讓人難以啟齒的重大秘密。至於鄭先生有什麼重大秘密，攸關情節，我在這裡不能明說。我只能說，鄭先生像是台灣防疫一樣，超前部署——錢小姐晚了一步，才抓到老公竟然斗膽在舞蹈教室「劈腿」。因為劈腿，鄭先生等於再一次把老婆踢開了。不知道電影片名《腿》，是不是在說鄭先生劈腿？

當然，除了衝動投資和劈腿之外，鄭先生把老婆狠狠踢開的最後一招，就是先走一步，告別人世。他來這一招，就等於讓錢小姐再次慢了一步。誰知道，他這次兩腳一蹬，竟然把其中一隻腳蹬到醫院黑洞深處。找不到腳的錢小姐，一方面惱怒老公竟然還這樣留一手（或者該說「留一腳」），另一方面卻也可能慶幸自己終於因為老公的腳不見，所以抓住一個得以鳴放自己委屈的大好機會。

對錢小姐來說，活著的老公好，還是死掉的老公好？老公還在人世的時候，總是快一步，將錢小姐拋在後面。老公死掉之後，才終於慢下來，慢到不能動彈，錢小姐也才能夠重新擁有老公。在楊德昌代表作《海灘的一天》中，張艾嘉飾演的妻子跟丈夫早已疏遠。某天妻子聽說丈夫溺斃，便趕到海灘一探究竟。她沒有找到丈夫的屍體，卻在海灘想起她這半輩子的情感啟蒙。桂綸鎂的角色跟張艾嘉的角色一樣，都是在丈夫死亡之後，才開始回想夫妻之間的緣起緣滅。錢小姐要處理的後事，不只包括狹義的喪事（這針對丈夫的屍體），還包括廣義的記憶（這針對丈夫的半生）。錢小姐只要完成一項準備喪事的項目，就打開一扇通往記憶的門，記憶如狂風一樣穿門踏戶，豈不快哉。

如果老公死掉也好，那麼完整的屍體好，還是殘缺的屍體才好？完整的屍體固然圓滿，方便辦後事。但是偏偏就是因為屍體缺了臨門一腳，不圓滿，錢小姐才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跟全世界爭辯的正當性。錢小姐結婚以來，累積無窮委屈，但是總是沒有機會宣洩──她一直沒有機會宣洩委屈，是因為她總是忙著追趕那個莽撞的男人。

我一直強調鄭先生總是快一步，錢小姐總是慢一步。但我要釐清，問題不是出在錢小姐太遲鈍，而是鄭先生太急躁。既然已經說到完整不完整的問題，那麼我就要接下來說，鄭先生總是擔憂他的人生有缺陷，不夠完整——這種心態是現代人的通病，在異性戀男人之中尤其常見，所以男人總要吃補虛的密藥。為了彌補無可名狀的缺陷，鄭先生急忙往前衝。他以為橫財可以彌補他人生的缺陷，所以亂槍打鳥，胡亂投資。他死了卻沒有把一隻腳帶走的這筆糊塗帳，簡直就是他一生的眉批：他活太快，因此死太早，手忙腳亂，連腳都忘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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