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有點久遠的記憶,跟阿婆去伙房伯婆家打嘴鼓食零嗒,灶下食桌上幾個缽盆放各式食材半成品,打結的金針,剪成五公分的長豆乾,剝衣蒜瓣,去腳的香菇,東看西看找不到目標下手,阿婆叫我不要亂動並嘆口氣,「微微末末(mi mi madˋ madˋ,海陸腔)盡多。」
從小看眾阿婆媽媽們做諸多瑣瑣碎碎的事中,我最好奇的是她們沒有筆記、沒有記錄,如何完成任務沒有錯漏。一整個下午坐在那裡剝蒜瓣為了炒一鍋包粽子的配頭,一整天在刷洗晾乾瓶瓶罐罐為了裝豆腐乳、擠覆菜或塞蘿蔔乾,拜拜的日子做金針結包冬瓜糖花生糖,這幾樣實在是不怎麼樣好吃的糖果。我們家不拜天公拜佛祖,一樣要準備素的五燥五溼,燥多半是果乾糖果,像是柿餅、龍眼乾、冬瓜糖、花生糖、麻粩,溼是乾物泡開的金針、木耳、冬粉、香菇和筍乾,於是她們在打金針結(gimˋ zhim gied,海陸腔)時,先叫小孩幫忙把花粉去掉。
要小孩幫忙挑去金針花粉是客家婦女最龜毛的個性示現,從小就覺得被派到這種任務很悶,鮮金針花要在還沒開前就摘採下來,把花瓣撥開去掉黑黑的花粉,否則煮的湯會黑黑的難看。買到的乾金針亦然,印象中還抱怨過賣金針的人沒有武德,怎麼沒清乾淨就拿出來賣,我媽聽了開始長篇大論,不知道從哪得到的知識,金針乾是天光未亮就要摘下來的未開金針花苞,當然會留著花粉在裡面,更別說要迅速的汆燙再曬乾,要完成這麼多工序,事多煩瑣才能上市,她一邊碎念一邊教授知識,母親是孩子最早的啟蒙者,誠不欺我。


漢文化裡的金針意即萱草,是母親的象徵,以世界花語來看,雖不若康乃馨來得知名,但也深植人心,只是現代人很難聯想起來,甚至有些人稱萱草為黃花菜,知道「黃花菜都涼了」是在抱怨等太久不耐煩,卻很難聯想到金針花。
現代臺灣人的金針花是東岸風景名勝,最早是千禧年在台東觀看臺灣最早的日出,在太麻里倚高山臨海淵的岩壁上看旭日東昇兼賞金針花開,從上而下,最高處六月初現直到海岸邊十月結束,高山上還能遠眺秀姑巒溪口。
這幾年地方熱創造的景點是富里的六十石山和玉里的赤柯山,替東岸客庄開發史添了一筆傲人的成績,東岸客家飲食風貌隨著農業與旅遊業興盛進入公眾的視野。畫家洪江波有幾幅以金針花為名的畫作,2006年的〈金針花〉(膠彩)在山腳下,畫家於富里和玉里旅行時的印象,2016年的一幅在山凹邊坡處,好似站在東岸極目中央山脈南段群峰,在太麻里蜿蜒的山徑上取材,2024年北美館以《喧囂的孤獨》為名展臺灣歷年膠彩畫作,畫家以2006年的《金針花》參展,橘色花海是熱門的打卡景點。


行尞之外,臺灣飲食文化中金針是不那麼常用的家常菜,卻是宴席菜湯品中不可或缺的食材,最知名的是鹹菜結或稱瓠乾結,也有稱金針結,金針和豬肉或豬肚與鹹菜綁縛,通常還會加一兩樣配料,像是紅蘿蔔或蔥。
台灣小吃裡最常看見金針的點心是鼎邊趖,在來米漿沿鍋邊淋下去,凝結取出,和肉羹、花枝羹與湯料一起盛碗,湯料裡有金針、蒜酥、筍絲等配料,一道豐美滿足的點心。
日常裡,台灣金針產季大約八月中開始,自家栽種的金針多等到即開未開的花苞長約五六公分時摘採,市場販售以吃幼嫩小指般大小、仍綠綠的金針花苞著稱,也是餐廳料理中的旬味,更早一季的季節性時蔬則是疏苗的嫩筍,稱作金針筍。
花苞裡的蕊藏著花粉,金針花蕊一點黑,用煮或用炒都會染到其他食材,湯汁黑黑讓人不喜,採花蕊就成了一道工序,變成阿婆阿姆的手工藝;喜歡傳授小撇步的媽媽會教你,如何摘花蕊又不傷花瓣——輕一點就是。
金針用於乾料的經濟性作物特質仍大於家常,台灣料理的湯料喜愛放金針,有了金針喝湯就有了層次感,講究的要做結,金針結脆口,精緻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