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拍得簡陋,「我很驚訝,迴響居然這麼大。那時所有演出都沒了,我也得不到觀眾的回饋,所以YouTube上的那些留言,變成我很大的動力來源,覺得真的有人在看,而且真的有幫助到他們,例如我常收到有人寫『我以前一直卡在某個地方,後來看到你說的那句話,突然明白了。』這些回饋讓我很感動,也非常激勵我。」觀眾與他自己都在暗夜中被鼓舞了。
彼時,線上課程也開始竄紅,當然包括古典樂課程。「我有看到有些人在開線上的『大師班』,都有收費,但我當時覺得,我不是為了賺錢才做這件事。」直到疫情減緩,再次忙碌的他才停止錄課程。
社群雙面刃 需自我省思
談起YouTube,哈德利希進一步說,在他成長的年代,加上他住鄉間,「你想找一段小提琴家的影像,並不容易,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買。想親眼看一位大師級的小提琴家拉琴,也難,你得去大城市、買票,這很貴,還得坐在前排,否則根本看不到演奏的細節。你想跟真正厲害的老師學習,更難,得靠人脈跟運氣。」以他自己為例,兒時就換了很多老師,到處找人學琴,「那是花了我極大精力的一段歷程。」

來到YouTube時代,「你不但可以聽別人拉,還可以近距離看他們怎麼拉,這對於正在建立技巧、發展風格的學生來說,幫助非常大,即使你住在鄉下,也不再被困住。」但他接著說:「我也看到一些問題,例如學生太容易模仿他人,這裡抓一點、那裡抓一點,喔好帥喔我也要這樣做,然後拼湊成一種風格。當然,人需要借鏡,但還是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要在某個時刻意識到『這是我喜歡的風格。我不喜歡那樣,喜歡這樣』,但這件事現在變得困難,大家沒有那麼多時間獨立思考、摸索。」
他說,兒時資訊少,反倒有助思考、發揮想像力,「很多時間可以練琴、思考、沉浸、放空,有些念頭自然從腦袋長出來。練琴也沒有特定目標,單純覺得有趣、好奇而研究,並不是處在『二週後我要演奏這首作品』的壓力下練琴,也不是『我要拍個影片上傳』的社群動機。現在世界的節奏太快,對有些年輕人來說,重點變成『我今天要上傳什麼』。我想現在是混合狀態,有些事變得好了,有些事變難了。」
他又說,即使自己錄下教學影片,「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手型、體型、甚至性格都不同,學音樂是很個人化的事,這些影片不是提供標準答案,而是提供一個參考框架,幫你找出什麼對你最有用。我覺得學音樂最重要的不是達成某個『正確版本』,而是聆聽自己、思考、如何面對卡關。」
自曝細節控 偏愛小樂團
人人有不同的特質,但習藝卻也有些共通點。哈德利希的琴聲以優美圓潤且如歌唱一般著稱,像他的老師,有一種「義大利聲音」。此次他接受台灣媒體聯合採訪時卻自曝,自己是個細節控,「也許是在義大利長大的關係,我一生都被歌聲與人聲所啟發,也一直在追求溫暖抒情的、如歌唱一般且盡可能自然的聲音美學。但我也非常注重細膩的細節,注重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他看向隔壁的柏林愛樂成員,笑道:「我會盡量不讓合作夥伴覺得我很煩。」
專業的決勝點往往正是細節,因此專訪時我們問起這一點,他解釋:「我覺得我長大後越來越龜毛,越來越注重細節,因為小提琴是很困難的樂器,你必須很仔細去留心所有聲音的面向,所以要非常自我挑剔。所有偉大藝術家在這方面也都是自我要求極高。」他說,注重細節已成他的工作日常,「一般聽眾也許不會發現我到底做了什麼細節上的調整,但他們能感受到這段音樂聽起來比較自然,或比較美。」

柏林愛樂巴洛克合奏團的執行長Raimar Orlovsky對我們說,哈德利希與柏林愛樂已合作好幾年,「當年他第一次與柏林愛樂合作時,我們對他的表現非常驚艷。後來我們邀他參與柏林愛樂的巴洛克獨奏家合作計畫,他非常興奮,說他自己也喜歡與編制較小的樂團一起演奏。」
柏林愛樂每次一登台,成員至少數十人,巴洛克合奏團則僅十多人。二者有何不同?合奏團的首席小提琴家Dorian Xhoxhi形容:「最大差別是彼此更親密,也更像室內樂團。我們不需要一位指揮來指揮100人,只有18位音樂家,彼此用眼神、用耳朵就能溝通,反應也更快,這正是室內樂團迷人的地方。」是的,此次的演出並無指揮,節奏依然整齊劃一沒人漏拍、搶拍,氣勢與感染力十足。
研究省錢術 訂機票飯店
當紅演奏家的日常,往往被全球各地的演出所填滿,生活就是搭飛機、住飯店、練琴、演出,無限輪迴。我們問哈德利希,除了音樂,有其他嗜好嗎?他說,兒時喜歡玩各種解謎遊戲,也愛打電玩,對歷史也極有興趣。至於現在,他找到一個奇妙嗜好,「我超會訂機票、訂飯店!我會找一些省錢或免費升級的技巧,像累積里程數、信用卡點數,這幾乎變成我的興趣。航空公司的系統設計會讓他們自己永遠占上風,但如果你夠聰明,還是可從中獲得比航空公司預估中更多的價值,所以這根本像一場遊戲!朋友們就常開玩笑說我可以去當旅行社老闆,順便幫他們訂機票。」
喜歡破關、鬥智,也樂於挑戰。此次他演奏的莫札特曲子,他就自己寫了裝飾奏(Cadenza),裝飾奏是作曲家刻意的一小段留白,讓小提琴家或鋼琴家在獨奏時自由發揮,「即興演奏,用來展示技巧、秀一段。」後來,有些獨奏家會事先寫妥,更後來,大部分獨奏家便沿用這些寫好的現成品,依樣演奏。數百年下來,原本留白之處也都有了固定幾個常被演奏的版本。
哈德利希卻不沿用舊有版本,剛好他學過作曲。「古典音樂一直在詮釋老作品,所以我們都想努力擺脫『每次都做一樣的事』的感覺,想加一些新東西,裝飾奏就是讓曲子有新鮮感的方法。」但莫札特的裝飾奏何其難寫,他形容像「在蒙娜麗莎的畫作加上一筆」,「莫札特的音樂非常平衡,每一段都不太長也不太短,每個樂句的長度也剛剛好,要把裝飾奏完美『嵌進』莫札特的作品很困難。」他說,很早就試著寫,不斷改寫、調整,「第一次公開演奏時我滿緊張,不知道大家會怎麼看。後來我又改了很多次,這次版本是去年修改的。」
琴聲如歌唱 表演當享受
在國內樂團任行銷顧問、也是哈德利希樂迷的楊子宜形容,此次聽哈德利希與樂團的合奏,「他每開始一個樂曲,你幾乎聽不到琴弓摩擦的聲音,琴聲就非常自然的出現在樂團演奏當中,像是他早就處在這段旋律中,這表示他在每一段樂句的開頭,都用非常高的專注力在拉。二個小時的每一首曲目每一個句子開頭都這麼乾淨、自然,很難。」楊子宜也提到,「現在滿少人敢說我要幫莫札特再新寫一段裝飾奏。哈德利希也不是要弄得很完美才呈現,這次不好就下次再改,不斷調整,感覺是不怕失敗的人。」

楊子宜接著說,此次哈德利希在台北的二場安可曲,皆是電影《女人香》的探戈名曲《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遙),「他去年來台灣時安可曲也是這一首!表示他應該很喜歡,而且也是他自己改編。電影講一位失明的中年男子想尋求人生的意義,他失明了,但還是很勇敢的邀請女生陪他一起跳探戈,他說,探戈之所以棒,是因為在探戈中沒有錯誤的腳步,跳錯了,就繼續跳下去,不用擔心,好好享受跳舞。所以我聽到哈德利希又演奏這首,很感動,他還是堅持做自己愛做的事情。」
不怕失敗,並享受跳舞,享受音樂。哈德利希多年前接受美國媒體專訪時就曾說:「享受演奏很重要。你在音樂廳待了40分鐘,應該好好享受這段過程。當管弦樂的引子響起,我會努力享受演奏的樂趣,享受我正在演奏有史以來最優美的樂曲之一。」
而他的演奏如他所言,不論正式演出或僅是彩排,那神情與肢體都不像在表演,而是正在享受音樂,放鬆的沉浸其中。像他說的,不論成功與否,都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