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我要女兒18個 老翁登報徵乾女兒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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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歲老翁謝天福坐在台北101附近的公園長椅上,北上掃墓時,這裡就是他晚上的家。
70歲老翁謝天福坐在台北101附近的公園長椅上,北上掃墓時,這裡就是他晚上的家。
70歲的謝天福(化名)去年8月花2萬多元在報紙上登廣告「我要認孝順乖巧吃素女兒」,他說,因為家裡的小孩不奉養他,也不去祖墳祭拜,忍受10年,憤而決定徵求乾女兒,要將畢生積蓄與祖傳遺產留給她們。電話湧進,老翁展開了一場尋女奇幻旅程,盡顯社會上良善與荒謬的一面,有人打來借錢,有人願意陪睡,也有人大發善心要養他。
他像是台灣社會的一面鏡子,映照出家庭親子間的疏離。我們實地隨他與「乾女兒」相會,一起去六張犁公墓祭祖、探訪他擁有的1,800坪土地,拼湊出謝天福的故事。
這天晚上,70歲的謝天福照例來到台北最繁華101大樓附近的小公園。天冷,他穿著雨衣,頭罩毛線帽,只露出兩隻眼睛,手套、襪子準備俱全,還自備一台小風扇驅蚊。晚上乾枯的手一枕,腿一屈,橫睡在石椅上。餓了,去便利商店吃泡麵與關東煮。他說自己是做功德的人,吃素,卻選了鮮蝦口味的泡麵,還夾了高麗菜肉捲,獨自坐在店內吃著,周圍人來人往,沒人多看他一眼。
每月北上掃墓,只因祖先住得痛苦,會讓家裡不平安。
這是謝天福的每月例行行程。他住苗栗,每月北上先到公園睡一晚,隔天一早再騎著破舊檔車到六張犁為父母爺爺奶奶掃墓,再到三峽祖墳祭拜。下午,我們隨他到六張犁公墓,他打開門,用衛生紙擦地板,墓園前庭掃得乾乾淨淨,走道旁,他自己手寫木板警告附近人們:「亂丟垃圾會下地獄。」
去年八月,謝天福刊登報紙廣告徵乾女兒。
他相信凡事有因果。他拿出炒菜的煎匙舀水,中氣十足用台灣國語叨唸:「這裡很潮濕嘛對不對?我每次來都會把門打開,地板擦一擦。房子打掃乾淨,死人就住得很舒服,不然會有螞蟻跑進骨灰罈啃祖先的骨頭,他會很痛苦,讓家裡不平安。像我堂哥身上5、6種病,2個小時吃一種藥,還怪祖先沒保佑他,為什麼自己不檢討?」他身體沒病痛,牙齒、眼睛健全,他全歸功於祖先庇佑。
祖先庇佑我,賣土地賺了一千多萬,投資房地產又賺一千多萬。
你幾十年來每個月都這樣掃墓?他得意承認,笑說:「靠意志力!」為什麼不去住旅社?他搖搖頭:「台北旅社一晚3,000元起跳,錢不好賺能省則省,我很像乞丐不像大地主吼?這樣壞人才不會對我動歪腦筋綁票,你知道嗎?不要太炫耀。」在公園睡得好嗎?「很容易醒,睡不著就看101夜景。」
位於六張犁的墳墓內有父母、爺爺奶奶的骨灰罈,謝天福每個月都來灑掃清理。
為什麼徵乾女兒?他說得寂寞孤涼:「我已經70歲了,如果我死了,祖墳就沒有人去掃。我沒有退路啊!3個小孩都40幾歲了,他們有時間去香港、去新加坡玩,沒時間去掃墓,說不過去嘛!所以想徵乾女兒,等我死了,繼續幫我掃墓。」廣告刊登後,謝天福的妹妹罵他會下18層地獄、財產被騙光,他倒覺得社會上有許多溫暖,「很多人打電話給我,說家裡也有不孝子,還有大學生說要一起來陪我。」
他靠祖先的遺產度日。年輕時,曾開過牛仔褲工廠,「我沒學過裁縫,自己用剪刀把褲子剪開,牛仔布很硬,剪到手都起泡。不會打版,就去文具店買厚紙板,用原子筆畫,找家庭主婦來車,再去市場賣。」人走運時誰也擋不住,牛仔褲賣得好,他租了廠房,買十幾台平車拷克,組織了一個小工廠,「小孩子下課回來,吃完飯趕快幫我車。小孩說我那時沒有給工錢,所以現在不養我。」後來因不敵廉價大陸進口貨,1993年工廠收了,他改去當清潔工、工廠保全,辛苦超過半輩子,沒想到到了61歲,人生走了大運。
晚上,謝天福一個人坐在便利商店內吃晚餐,是他掃墓時的固定行程。
2009年,年過花甲,一筆從天而降的遺產改變了他的命運。「我祖先有好幾萬坪土地,大望族,市公所找到我跟弟弟姊妹繼承這些土地,在林口A7那邊,不得了!原本沒有都市計畫,1坪1,000、2,000元,我買下弟妹們的土地持分,後來重劃蓋捷運,一下漲到十幾萬元,我賣掉土地,賺了一千多萬元,我再用那筆錢投資房地產,又賺了一千多萬元。因為投資都很順利,我認為是祖先風水庇佑我,所以每個月都去掃墓。」但沒從中得到好處的4個妹妹與他反目成仇。
金錢,是家庭關係決裂的起因。他懂算計,坐擁財產千萬,不願過繼給兒女,擔心兒女不要他。他有2女1子,但跟兒女感情不睦。
兒女嫌我不乾淨,小孫女還說「你這麼老了,怎麼不趕快去死。」
他說:「以前兒子買房子,我出了80萬元頭期款,他只還我40萬元,又沒有付利息給我,所以我住他家,是在吃那筆錢的利息,不是吃他的。因為我那時當清潔工,他們嫌我不乾淨,叫我搬家,我不搬,他們就自己搬出去,留我一個人。每天黃昏,隔壁太太在煮飯,鍋子鏗鏗鏘鏘,我就有一種傷感。」
疏離,是關係破裂後的常態,現在還能好好溝通嗎?他鼻孔哼了兩聲:「去他家裡,他在吃飯都不會叫我吃,吃自己的,裝做沒看到我。上個月,我要睡他家沙發,他嫌我身上有灰塵,我覺得被侮辱了,後來就睡在電梯旁邊的走道樓梯,坐著睡。」那兒子知道嗎?「不知道。」
他每個週末去兒子家看小孫女,兒子媳婦都不理睬他,小孫女開了門就躲回房間,還曾問:「阿公,你這麼老了,怎麼不趕快去死?」
為防蚊蟲,謝天福穿著雨衣,頭罩毛帽,全副武裝睡覺。
謝天福的弟弟命運更慘,久病積鬱,家中妻兒對他態度差,最後在房間上吊自殺。謝天福因此有深深的不安全感。為了遺產跟家人反目成仇值得嗎?他又哼了一聲:「怎麼不值得?沒財產我就變乞丐,名符其實睡公園!」
他獨自住在苗栗市火車站附近租來的透天厝內,2樓當臥房,客廳、廚房在1樓,3餐獨自煮食,一盤燙高麗菜配一碗白飯。身上永遠穿著白襯衫、黑色西裝褲,配一雙150元的假皮拖鞋,上衣口袋裡一大疊口罩,一天換好幾個,安全帽內裡也要墊厚厚一疊衛生紙,強迫症般地一絲不苟。
但這天他換上了縫有大片補釘的牛仔褲,他說是家裡的庫存,可見節省程度。我們隨他去苗栗雙坑看他7年前花1,200萬元買下的1,800坪私有土地。土地入口處一塊警示牌寫著:「請抬頭看看,左邊電線桿上面吊死3隻小蛇…很危險請不要進去,被咬到會中毒或成為植物人。」謝天福警告我們裡面有虎頭蜂、青竹絲,他指著左邊電線桿,上面綁著幾條彎曲蛇乾,事後我們用望遠鏡頭一看,竟然是塑膠製的假蛇。他在山林中篳路藍縷,用水泥鋪了一塊空地,說將來想蓋組合屋在這裡自住。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名清秀樸素的24歲女子穆詩婷(化名),她是其中一名「乾女兒」。
想認女兒18個,條件要身世清白、不愛慕虛榮。
從穆詩婷口中得知,這僅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電視看到他的新聞,覺得他很可憐,想說出自善心協助他,當他乾女兒。」謝天福滿意地說:「她當游泳池救生員,私人豪宅健身房那種,她也是缺少父愛,父親死掉,只剩母親,所以認我當乾爹。她很節省,從來不買衣服,都穿人家不要的衣服,這符合我的條件,有些人愛慕虛榮我不喜歡。」
謝天福在苗栗土地入口處掛牌警告裡面有青竹絲,仔細一看,竟是塑膠製的假蛇(圓圖)。
穆詩婷父親早逝,她對父親的印象僅是酗酒、要錢,母親當清潔工,從高中時就跟她要生活費。支吾了好半天,才吐出:「我16歲未婚懷孕,為了養孩子,只好去當酒店小姐。」她拉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刀疤:「那時男友不負責任,我懷胎時,他就跟別的女生在一起,我被愛沖昏頭,就割手。」從未成年就在紅塵中打滾,去年她在酒店認識現在的男友,男友教她游泳,給了她另一份謀生的本領。
她接著說:「我坐過藥桌,喝過摻K粉的飲料,但沒什麼感覺。那時一個晚上有4,000、5,000元,我會去買保養品、衣服、名牌包,自從認識這個男友,他叫我存錢,我才知道錢不好賺,現在不敢亂買東西,都穿別人給我的衣服。」謝天福默默聽著,一聲不吭,穆詩婷走後,他對我們說:「她沒希望了,酒店小姐要陪酒陪色,聽到她在那種地方上班心都涼了半截,還吸過毒,當我乾女兒要身世清白。」
專挑可憐女子,覺得這樣的人比較有同情心。
徵乾女兒,是謝天福對家人復仇的方式。登報徵求以來,他接過上百通電話,面試十餘位,至今有3位觀察中的候選名單,一位是穆詩婷,一位是30多歲台北物理治療師劉小姐,另一位則是台北牙醫助理朱小姐,也30多歲。
「我想認18個女兒,但是還要挑選,我要看品行、講話,一舉一動我都在暗中幫她打分數,我不會糾正她的缺點,讓她原形畢露。」至於為何是18個?他計算得可精了,表情難掩得意:「要是我臨時住院開刀,要保證金10萬元,她們一個通知一個,一個人只要5千多元就可以湊齊。」
謝天福(右)帶著乾女兒穆小姐(左),來到苗栗山上的私有土地。
穆詩婷沒希望了,另外2位呢?他說劉小姐也沒希望了,「憑感覺不適合。」對於牙醫助理朱小姐,他誇獎:「她會開車載我去看風景,陪我去掃墓4、5次了,還買智慧型手機、皮帶、涼鞋給我,人家好意,不收也不是。她離婚了,不想再結婚,平時我們會打電話聊天,互相關心。」只是他用不慣智慧型手機,至今腰間掛的還是按鍵大又方便的智障型手機。
不只乾女兒,謝天福的太太當初也是筆友應徵而來。1970年代流行通信交友,他故意取筆名「我很醜」,反而吸引許多人好奇,他便挑些養女、弱勢可憐女子回信,「我覺得這樣的人比較有同情心,我太太也是養女。」2人育有2女1子,婚後7年,太太得了躁鬱症,常發脾氣,早早分居了,現在由小女兒照顧。現今不再有通信交友,他登報徵乾女兒,專找身世可憐的年輕女子,手法如出一轍。
她們要騙我,一定要長時間假裝對我好,這樣我也甘願。
想要乾女兒怎樣對待你?「關心我、幫我付醫藥費、等我死了以後,繼續幫我祖先掃墓。我寧願被她們騙,因為她們要騙我,一定要長時間假裝對我好,這樣我也甘願,我已經70歲,晚年過得快樂就夠了,總比沒人關心,在家好像被冰在冷凍庫裡面好。」
謝天福(右)徵乾女兒,希望有人來孝順自己、繼續為祖先掃墓。
不擔心死後乾女兒們就不再去掃墓嗎?「我相信有因果報應,她得到我的財產,卻騙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太過渴望被愛,即使知道戲假,仍然想用財產換到一點真情。
謝天福說上次跟朱小姐掃完墓,2人坐在前院看著山景、吃喝食物十分開心。他們或許僅憑著單純善心相聚,只有相信對方不會算計自己,才能放心並投入真情。黃昏降臨了,周圍安安靜靜,陌生人與死去的祖先,是比家庭更溫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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